恰在此時,喧鬧的曲調陡然平緩,一個白衣女子雙手平托著一把古琴從天而降,風姿卓絕,飄然若仙。


    下落的速度很快,卻仿佛很緩慢,封知平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吸引了過去,隨之而動,看著她輕盈的落在那層意義巨大的六層台上,盤膝橫琴,十指虛按,隨著一聲渾厚低啞的鍾鳴輕輕捺落,撥動琴弦。


    煞是,氛圍變了。


    先前合奏是以兩男一女三人為主,以鍾鼓定魂,笛音賦神,箏聲成骨,引領其他樂師和翩翩若蝶的舞伎共同組成樂曲的表裏,引人入勝,宛如身臨其境。


    可這一刻,三人退其次,白衣女子在撥弦的瞬間就成為了新的核心,唯一的核心,隻一個單音便將整個樂隊的節奏和精神掌控在了手中。


    最讓人覺得違和的是,這一切實在太自然了,就仿佛白衣女子從一開始便坐在那裏似的,隻是旁人沒發現,直至此刻才顯露行跡。


    封知平雖不通音律,但風流場混多了,多少也知道一些行內的潛規則,其中一條便是主次。


    戲班都有主次,主便是通常所稱的“角兒”“腕兒”,但戲班的主次並不像君臣、主仆那麽嚴格,興之所至鬥琴鬥嗓那是經常見的,每年嶄露頭角的新角兒新腕兒中很多都是這麽爭出來的,撇開那些蓄意為之的,餘下的那大部分都離不開上麵說的那四個字——興之所至。


    這四個字,文雅點說是知音難覓,惡俗點的那就是不服氣,正常情況下因為遠近親疏各種關係自然顯不出來,可一旦隨著音律入了迷,在某個當口,自然而然的會隨著意境借音律爆發出來,因此那些旋律較為激烈亢奮的曲目每年誕生的新角兒最多。


    以封知平的眼力來看,五層台上的兩男一女絕對都是宗師級的樂師,技藝已經不是衡量他們的標準了,他們站在更高一個層次,追求的是各自所用樂器和所奏旋律的更深層次的內涵,就像他之於劍一樣,是對“道”的探尋。


    這樣三位牛人,麵對白衣女子竟主動退卻,甚至在白衣女子落地前,早在她出現的那一刻,他們便察覺了她的存在,自然而然的轉調讓步。


    排練好的?


    不!


    封知平不同音律不代表聽得少,相反,《夏未眠》的好幾個版本他都聽過,《夏未眠》所屬的長曲《天元歎》整本他也聽過,無論單篇還是整本,無論純樂還是加唱的,哪個版本裏都沒有古琴存在,古琴音色太空靈太幽遠,絕不適合這種熱鬧的曲子,尤其最熱鬧的《夏未眠》一段。


    可現在,他卻愕然發現白衣女子果真滿身都是刷子,一把普普通通的古琴在她手中竟完美的融入了整支曲子,那時起時沒的空洞琴音與熱鬧的曲風毫無違和,反而添了新意。


    意境中,兩個高手依然淩江纏鬥,河邊的看客依然興致勃勃,誰都沒發現人群裏混著一個低調的高手,不屑的看著江上的激鬥,手卻不由自主的不停摩挲著自己的劍柄,似乎很想加入進去。


    不,有人發現了,“未眠人”發現了。


    在發現劍客的瞬間,他就來了興趣,並且生出了一個自以為極好的主意。


    江上的纏鬥他也看膩了,若能讓這個劍客摻合進去來個大混戰,豈不熱鬧非凡?


    於是他動了,費盡的朝劍客靠攏,可人實在太多。


    千辛萬苦,他終於擠過人群來到劍客附近,不等開口便發現人家早發現了他,嘴角的微笑越發不屑,他瞬間尷尬僵站住,心如鹿撞。


    也是到這時,封知平才從那清脆迅疾的笛音裏聽出“未眠人”不是他,而是她,對方的笑容雖不屑卻好像很好看,竟讓她忘了初衷,心蹦蹦跳的呆想起別的來。


    遊景漣沒有說話,封知平也沒有,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幻想當中,一時忘了方才所談之事。


    隨著樂曲推進,封知平恍惚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畫麵,看到兩人相遇、相識、相知、相許,而後因為某些事,兩人產生了誤會,勁兒惡劣成無法彌補的嫌隙,直至最後,深深相愛的兩人因為各自的原因無法迴頭,隻能隨一曲斷腸,就此訣別。


    臉涼涼的,有些癢。


    封知平下意識的摸了摸,低頭看了半天,才猛然迴神。


    我哭了?


    嗎的,好厲害的琴音,我竟然又著道了!


    不對,這次沒失神,我不是親曆者,而是旁觀者,這娘們兒的琴音似乎隻是在述說,並沒有試圖將聽者拉進去代入具體。


    封知平定定神,又狐疑起來,他總感覺這種幻術似曾相識,就是想不起究竟在哪兒見過。


    撓撓頭,見遊景漣還苦著呢,他沒打擾,皺著眉繼續迴憶印證。


    樓下,封莫修站在露台前,淚流滿麵。


    屋裏除了他隻有盛樰,四位行首早在開曲時就被他趕了出去,似乎預料到自己會哭,不想在他們麵前失態。


    盛樰默默的站在旁邊,沒有看舞台,雙眸隻看著自己的夫君。


    他就在身邊,可這一刻,她卻感覺他離自己很遠,遠到她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莫名的惶恐浸泡著心房,她不想打擾,一忍再忍,可在《逢莫逢》響起的那一刻,在那迥異於天元通用的口音、帶著很多咬舌音的糯糯的唱腔中,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封莫修驚醒,空洞的雙眼凝視了愛妻好一會兒才聚縮起來,反手將她的小手牢牢抓緊,張嘴想解釋什麽,結果話到嘴邊隻讓嘴唇顫動了幾下,最終咽了迴去,愧疚無言。


    盛樰沒有責怪,隻有濃濃的心憂。


    她知道封莫修很多事,道聽途說的,封莫修自己說的,作為夫君,封莫修絕對是合格的,極少有事瞞她。


    她一直覺著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夫君,可直到此刻她才發現,自己還是沒能走進夫君心裏最深最暗的那一層。


    “《天元歎》,是她作的?”盛樰輕聲問道,眼睛看向六層台上抱琴而坐的白衣女子。127


    封莫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低聲解釋道:“是她,但不是她,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她的女兒。”


    盛樰默然,看了女孩片刻,又問:“《逢莫逢》,是寫你的?”


    封莫修長歎,緩緩點頭,而後苦笑:“逢莫幸,莫逢幸,幸逢莫逢幸是苦,她不知道是幸是苦,我也不知道,但想來,應該是苦的吧,不如不未相逢。”


    盛樰不便表態,抬眼看了下夫君,垂下視線輕聲問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能跟我說說嗎?”


    封莫修心中一痛,強笑道:“陳芝麻爛穀子的糟爛事,不值一提。”


    盛樰頭垂得更低了,遮住一閃而過的黯然。


    封莫修還是察覺到了,也終於徹底清醒,暗罵自己該死,趕忙改口道:“你要想聽,等迴去我慢慢說給你聽,不過真的沒什麽意思,很無味的。”


    盛樰歎了口氣,微笑抬起頭,笑容很溫柔:“不想說就不說,我不逼你,等什麽時候想說了你再跟我說,我不急。”


    “你...”


    “我認真的。”盛樰收起笑容,眼神堅定。


    封莫修心中刺痛,一把將其拉進懷裏用力摟緊,哄她又勸自己似的說道:“說給你,都說給你,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有什麽不能說的!嫁給那個王八羔子,這些年她背地裏還不知道怎麽編排老子呢,她說得老子說不得?”


    盛樰越聽眉頭越皺,撐開一段距離板起臉:“侯爺,你這話就說的沒意思了,嫁給你我從未委屈過,幹嘛拿我作由頭來逼自己?這些年來你待如何我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裏,那個女子能讓你如此忘懷,我相信肯定也不是你說的那種俗人。您為了哄我就如此編排她,這還是我鍾情的那個頂天立地有一說一的封莫修嗎?麻煩您搞清楚,我是你妻,你是我夫,夫妻之前相約白首不是靠嘴說的,而是靠做的,相濡以沫、相互包容體諒才能走的順遂走的長遠,您為了哄我就惡意揣測曾經的摯愛,您就不怕我多想,覺著哪一天您厭了我了,也會背地裏如此編排我?封莫修,你捫心自問,我盛樰是需要哄的人嘛,你封莫修又是這種惡俗的無恥之流嗎?”


    封莫修愣了,定定的看著盛樰,一瞬間仿佛迴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夏夜,一個明眸皓齒的嬌俏女子眼裏滾著淚珠,卻死咬著牙不肯讓其滑落,叉腰裝作一派兇蠻怒斥一眾紈絝。


    又仿佛迴到了自己表白心跡的那天,女孩明明是歡喜的,卻理智得可怕,別著臉斜著眼拿餘光瞄著自己,譏諷道:“叔爺,您可想好了,您確定不是貪戀您孫女我年輕貌美,圖一時新鮮?我可沒您的修為,將來人老珠黃您還風華正茂,您確定您能抱著個老太太你儂我儂?別拿您的家財爵位說事,我不稀罕,我盛樰要嫁的夫君得是個人,不是物件,不是爵位,不是其他任何東西,得是個活生生的人!所以還是算了吧,剛才的話您當沒說,我當沒聽,咱各走各路,好嗎叔~爺?”


    自己當時怎麽迴答的來著?


    封莫修記不清了,反正就是山盟海誓一頓作保,掏心掏肝掏腎掏肺,能掏的一點不落,日後自己承諾過的也確實都做到了,可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從來沒真正認識過妻子,細想過她的那番話。


    盛樰是個堅強的人,獨立的人,從來都是,自己也確實很愛她,很護著她,可這份愛更多是的給予,是單方麵的強加,而非相濡以沫,相互理解。


    封莫修忽然惶恐起來,不知道自己和盛樰的感情是真愛還是曾經的替代,曾經他十分堅信自己找的是真愛,絕非替代,可這一刻,他迷茫了。


    如果是她,自己會怎麽做?


    封莫修想了想,猛地用力握緊盛樰的手,生怕她溜走,怕一直以來的自己溜走。


    盛樰手很疼,心更疼。


    打從第一次見封莫修開始,他就一直都是堅強的,自信的,仿佛天下沒有任何事能擾亂他的心境,可現在,他亂了,眼睛裏從容不再,無助的像個孩子。


    是了,他就是個孩子,一直都是。


    盛樰心中苦笑。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這個道理,但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看明白,原來男人不管年紀,不管身份,不管地位,從始至終都是孩子,遠不如女人成熟與通透。


    再堅強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麵,一旦觸碰到,反應強烈尤甚於女子。


    有句話叫“娶了老婆忘了娘”,這話很精辟,但精辟之處不在於字麵上的意思。


    男人娶妻不止娶的是妻,同樣也是給自己找了個“二媽”,妻子不但要綿延子嗣,還要時不時的開導勸慰勉勵警醒自己的夫君,所以女人嫁人就是又當老婆又當媽,誰也逃不過,這才有“娶妻娶賢”的說法。


    除非做小。


    從這點來說,給人做妾還是挺幸福的。


    盛樰做妻子的責任盡到了,作媽的責任因丈夫太強悍這麽多年一直沒用上,本以為這輩子都用不上了,誰成想今時今日在這青樓裏用到了,她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看看無助的夫君,她歎了口氣。


    路是自己選的,是苦是樂都得走下去,而且封莫修不同於一般人,此刻他心神動搖可不是普通的情緒崩潰,鬧不好會出人命的。


    抬起空著的手,心疼的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盛樰柔聲道:“你怎麽這麽傻,一把年紀了‘難得糊塗’四個字都不明白,也是我多嘴,就不該問。每個人都有隻屬於自己的秘密,你也一樣,是我較真了。”


    封莫修搖頭,一把按住臉頰上的手不肯放開,似怕她離開。


    就在此時,他體內冷不丁躥出幾縷火苗,其中一朵正擦在盛樰手腕上,盛樰吃痛,卻不動聲色,強忍灼痛一動不動,微笑道:“放心吧,我不走,哪兒也不去,除非你休了我。”


    “絕不!”


    封莫修大吼,心神陡然一清,看著愛妻熟紅的手腕臉色巨變,趕忙握在手裏幫他療傷,眼神殺氣騰騰的望向舞台。


    “亂我心神,好大的膽子!”


    轟隆一聲巨響,醉錦樓正對看台的那片主樓,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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