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愛兒子的娘,更別說隻有一個獨子的盛樰。


    懷孕時的期盼,生育時的艱難,兒子身上無法治愈的隱疾讓她痛苦萬分,也讓她完成了從一個嬌小姐到賢妻良母的華麗轉身。


    跟丈夫一樣,她也將全部的愛意傾注在了封知平身上,為了兒子甚至連與生俱來的慵懶貪閑都少了許多,她對兒子的愧疚比丈夫隻多不少,始終認為兒子的天殘是自己懷孕時做得不夠好而導致的,自己是罪魁禍首,無論封莫修怎麽解釋和哄勸都無法減少她心中的負罪感。


    隨著兒子長大,看著小小的封知平對武道越來越癡迷,卻受製於身體緣故隻能淪為他人眼中的笑柄,她就心如刀絞,負罪感日漸濃重,與此同時,丈夫的勸慰也是負罪感加重的另一個原因。


    魯直的封莫修並不知道,自己對妻子毫無怨言和隻增不減的愛意給她帶來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就像一道解不開、勒不死,隻會一點點變重變緊的枷鎖扣在脖子上,讓你始終遊離在窒息的邊緣,痛苦萬分,不得就死。


    幸虧盛樰性格開朗,與生俱來的豁達和閑逸讓她在很多事情上看得很開很通透,這才沒有精神崩潰,墮入悔恨的深淵。


    她巧妙的將自己的悔恨轉化為母愛灌注在兒子身上,看著兒子健康成長,除了無法休息內功沒有任何其他毛病,打小的熬煉更讓兒子的身子骨比同齡孩子更結實更強壯,她的負罪感才一點點變少。


    兒子就是她的陽光,是她的希望,是她疏解愁緒的最大渠道。


    直到,封知平失蹤。


    她想不起得知封知平失蹤,而且極可能是被人綁架走的時候自己是什麽心情,她不願想,也不敢想。


    她隻知道自己瘋了,那個嫁入侯府後越發慵懶貪閑的劍侯夫人不見了,消失很久的盛大小姐迴來了。


    嫁入侯府這麽些年,世人早已習慣了劍侯夫人的新身份,忘了她原本的麵目,忘了她的娘家、她的朋友、她昔日的交際圈。


    很少有人知道,封知平失蹤一案之所以如此轟動,朝廷內外黑白兩道每一路人馬都行動起來不止是劍侯和詹王的緣故,盛夫人幾日不眠寫的那幾十封飽含憤怒的書信也是重要推手。


    上至宮中妃嬪,下至某方豪強的正妻愛妾,都在接到書信後動了起來,有力的出力,沒力的催自己的男人出力,女人的交際比男人要複雜很多,同樣,爆發出的能量往往也會大很多。


    全天下都在幫她找兒子,但她的心仍然定不下來,隨著一次次沒有結果的書信傳來,那顆焦躁的心不斷滑向黑暗的深淵。


    她甚至想死。


    沒人知道劍侯那陣子之所以閉門不出不是因為什麽運籌帷幄,以他的脾氣早該按著消息親自出馬挨個兒追過去才是,他是不敢走,一刻不敢讓娘子獨處。


    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盛樰。


    好在這種日子沒持續太久,很快封知平那封看似完美實則有一個致命漏洞的信到了,得知兒子活著,不但舊疾痊愈還要去點蒼山遊曆,盛樰的心這才落了下來,大睡一場後第一反應是讓丈夫立刻把人接迴來。


    但是封莫修拒絕了,理由很充分。


    盛樰是聰明人,冷靜下來後也知道那時的點蒼山比家裏更安全,遂同意了。


    同意不僅出於安全考慮,也是基於對封知平的了解,跟小桃一樣,她也不認為嬌生慣養的寶貝兒子能吃得了苦,她堅信兒子很快就會受不了逃迴家來,她甚至連接風宴的菜品都譜好了。


    結果,一等就是一年多。


    一年多裏,兒子一點沒有迴家的意思,而點蒼山守衛森嚴,為了隱瞞兒子的行蹤夫妻倆沒法通過正規渠道詢問,隻能通過其他渠道斷斷續續的獲知一點,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情又糟糕起來,每人知道劍侯這些日子裏遭了多大的罪。


    如今兒子終於迴家了,就在自己眼前,她想笑臉相迎的,可門口那場提前知曉但出乎意料的風波成了導火索,徹底引爆了她久積的鬱憤,在兒子進門時想都不想的抄起茶杯就扔了過去。


    茶杯脫手她就後悔了,擔心兒子能不能躲開,擔心會不會被熱水燙到,最怕躲不開砸中腦袋,萬一真砸傻了怎麽辦?


    看到兒子麻利的一躲一抓,她大鬆一口氣,但火氣未消,所以她繼續板著臉準備訓斥一通,可看到封知平乖巧的跪在麵前,就像六歲那年頑劣的扒光了她精心栽培的花草一樣主動過來認錯,她的心頓時軟了,霍然起身衝過去一把抱住。


    封莫修一直防著呢,在盛樰起身時就輕輕一腳將桌子平踢到一邊,力道拿捏得又穩又準,除了拉地的聲音有些刺耳,竟是連桌上的茶水都沒灑出一滴。


    可惜明珠暗投,這份功夫沒人賞識,娘倆抱頭痛哭,自己這個當爹的幹巴巴的站在一旁,像是多餘的。


    “咳咳,那個,咱們坐下說話?”封莫修清了清嗓子問道。


    沒人搭理他,屋裏盡是氣長氣短的“兒啊”“娘親”。


    他很想提醒一下封知平你還有個爹,就在旁邊站著呢,不過看看老婆,他決定還是別觸黴頭的好,斜眼望著房梁上描的浮雲繼續裝雕塑。酷愛電子書


    良久,娘倆哭夠了,眼睛都腫了。


    方才封知平就想通了,這會兒一點不覺著不好意思,兒子在親娘麵前哭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沒外人。


    呃,外人...


    抬頭瞄了眼老父,見封莫修麵帶微笑,額角的青筋卻微微凸起,感覺到自己看他還收迴視線遞過來一個火辣辣的“和善”的眼神,他咧嘴一笑,趕緊將盛樰扶起。


    扶著娘親重新落座,又掛著討好的微笑擦了擦旁邊的凳子讓父親坐好,封知平束起披的亂發,整理好衣衫,肅然下跪,認認真真的磕了個響頭。


    “爹,娘,兒子迴來了。”


    封莫修淡淡點頭,清了清喉嚨準備說兩句嚴父該說的話,旁邊的慈母卻已經搶了上去,一把將人扶起。


    “迴來就好,迴來就好!地上涼,跪著做什麽,看,頭都紅了,疼不疼?喬秀,喬秀!快,去拿舒肌膏來,再拿點冰過來!”


    封莫修張了張嘴,一臉牙疼,卻不敢發作。


    封知平肚中偷笑,趕緊攔住娘親,隔著門喚住喬秀,而後哭笑不得的道:“娘,磕個頭而已,哪有那麽嬌貴,兒子結實著呢,比以前更結實,你看!”


    他彎起胳膊鼓起肌肉,合體的衣袖頓時傳來絲線斷裂的咯吱聲。


    盛樰笑眯了眼,配合的捏了捏點頭道:“是結實,跟石頭一樣,比你父親強!”


    封莫修立馬不願意了,站起身走到兒子身邊有樣學樣,緊密厚實的錦服再堅韌又哪裏經得起他摧殘,刺啦一聲裂開幾道口子,露出裏麵高高鼓氣青筋暴凸的“小山”。


    他也不說話,衝兒子挑挑眉,一臉的得意洋洋。


    封知平翻了個白眼,正想加把力也將衣服撐爆,卻見娘親一巴掌拍了過去,氣哼哼的道:“多大的人了,還胡鬧,知不知道衣服多貴?這可是我親手挑的料子,請城西的馮老掌櫃親自出手縫製的,當時看你就不怎麽喜歡,現在故意借機毀個幹淨是吧?”


    封莫修瞠目結舌,趕緊擺手:“哪有,怎麽會,我喜歡得很!這是意外,我現在就找人去補,你等著我立馬就去!”


    “行了,要去等會兒,一件衣裳有兒子重要嗎?不是我說你,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麽沒有輕重緩急,淨讓人操心。”


    盛樰氣嘟嘟的將人拉了迴來,封莫修有苦難言,隻能將憤恨的目光扔到兒子身上。


    封知平肚子裏笑翻了天,很是舒爽,一臉無辜的迴望著父親。


    老頭子軟禁了他一路,自那天之後兩人加起來說了不到一百句話,他早就想報複了,所以才在門前鬧了那麽一出,但自己小小的報複怎麽也不如娘親來得直接有力,看著老頭兒吃癟就解氣。


    將桌子移迴原位,封知平在盛樰的另一邊落座,拉著娘親的手噓寒問暖。


    盛樰最關心的是封知平過的怎麽樣,簡單的迴了兩句話就開始追問他在外的種種,從“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吃虧”“有沒有被人欺負”一直問到“晚上有沒有踢被子”“一日三餐多少量有沒有肉吃”“宿便通不通暢,有沒有長痘痘”,細致的令人發指,聽得封莫修暗翻白眼直嘬牙花子。


    盛樰不理他,她關心兒子天經地義,聽不下去就別聽,愛嘬牙花子就嘬,有本事把牙嘬下來!


    換做以前,封知平肯定會煩,但現在他一點不煩,詳詳細細的將自己的經曆逐一說來,除了諸如“胖神仙”“尤雙兒”之類不方便說的,以及跟詹千舞之間的那場“美妙的誤會”堅決不能說,剩下的一點不落,。


    “娘,我是您教出來的,哪能吃虧啊,不讓人吃虧就不錯了!”


    “肉天天吃,點蒼山是武道門派,夥食方麵您不用擔心,不給肉的話那幫人會瘋的!”


    “說起來我還破了個記錄,娘您才我剛上船那會兒吃了多少魚?粗鹽醃的大魚,我一口氣吃了十斤,差點沒齁死,您不知道,船上的人看我都跟看怪物似的,那眼神,哈哈哈哈哈!”


    “衣服?當然是自己洗了,這麽點小事哪能讓別人幹,別人洗我也不放心啊!您不知道,當初還真有人給我洗過一次,那真是...”


    迴想某個傻丫頭給自己洗衣服的“慘況”,封知平不由自主眼神柔軟,露出思念的微笑。


    自己迴家了,退婚的計劃也開始了並不完美的第一步,丫頭,你還好嗎,你會等著我嗎?


    盛樰看到兒子的微笑和飄忽的目光,側過頭跟丈夫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拍了拍丈夫的手,迴過頭溫柔的問道:“哦,還有人給你洗衣服?誰啊,哪家姑娘啊,也是點蒼山的嗎?”


    “嗯,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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