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少爺,她…她真的病了!”


    年不過四十,卻一副未老先衰的黑瘦小老頭,風風火火衝進後院。


    簡陋書案前正寫寫畫畫的短發青年,心神緊繃,起身喃喃自語,“該是我出山的時候了!”


    青年大約十六七歲,有著棱角分明的麵龐,瘦高身形卻站立如鬆,特別是一雙好看的眸子,深邃像是星空最深處!


    小老頭名叫阿福,受過老家主一飯之恩,為人忠厚,被作為托孤對象,帶著繈褓裏的陸長生在元末軍閥混戰中,輾轉騰挪,總算是活了下來。


    阿福眼中的少爺,繈褓裏就幾乎沒哭鬧過,自打三歲起就聰慧過人,越長大就越深不可測!


    不用請先生,自己能識文斷字,還酷愛練一把木劍,六歲起從未間斷,如今十六歲的少爺,雖瘦削些,卻氣質出塵,仿若謫仙,真是老天保佑,陸家當興!


    “福伯,急個什麽,慢慢說,是不是馬皇後病了,老朱四處求賢?”


    陸長生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配上不倫不類的道袍款式長衫,有神棍的樣兒。


    “啊,嗯,是,少爺,您真是料事如神!”阿福有些氣喘,


    “自從上次您吩咐留意關於宮裏娘娘患病的布告,老奴每天都去西市坊逛一圈,就在剛才,真有啦!”


    壓低聲線,阿福繼續道,


    “皇後娘娘真的病危啦,太醫院的人束手無策,連道士驅邪,和尚念經都不管用!”


    “皇帝老兒震怒,都不知砍了多少腦袋,哎呀,真是造孽!”


    陸長生對天生小農思維的老家丁愛八卦並不惱火,笑嗬嗬道,


    “福伯,告示上可不會寫這些,都哪聽來的,妄議宮闕,是要遭砍頭的,如今大明錦衣衛剛成立,你們還不明白這些人的厲害之處,總之以後別人議論,你隻管帶耳朵,莫要張嘴!”


    “是,是,是,老奴聽少爺的!”


    “老奴還是說說布告內容吧,少爺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


    陸長生微微點頭,靜待下文。


    “布告那裏有穿花式官袍的大官親自唱票,說是征集民間能人異士,隻要能醫治皇後娘娘的病,重賞不說,還能做官,做大官!”


    “賭了!”


    陸長生大隱於世,深入減出十年,等的就是這個契機,一切從心吧!


    阿福臉色漲紅,強吞咽下口水,


    “少,少爺,您不會真要應下這差事吧?”


    “哎呀,少爺,您可得三思啊!老奴當初就該隨老家主一起去的,如今少爺成長起來,老奴這條命隨時可丟,少爺您卻是不可冒險啊!”


    “少爺是有蓋世奇才的,做大官自不在話下,隻是,隻是這皇帝老兒他殺人不眨眼那,這些年咱們在這應天府,聽聞的還少嘛!”


    “再說了,那些個達官顯貴哪一個是好相與的!”


    “少爺啊,如今咱不愁吃穿,隻待過些日子,老奴四下打探一番,為少爺尋個如花美眷,這老陸家的香火可不就續上了嘛!”


    陸長生看著快哭出來的小老頭,心頭悸動,卻還是盡量表現的輕鬆,笑著勸慰道,


    “福伯,這些年倒是你辛苦忙裏忙外,少爺我就是個坐享其成的!”


    “可有些道理,它說不清的,每個人的理解方式不同,我說幾句真實想法,你且聽在心裏,想不明白也無事!”


    阿福連連點頭,“少爺,您打小聰慧過人,老奴堅信少爺定是那人中龍鳳,早晚一飛衝天。您盡管說,老奴聽不明白的就擱在心裏,每日琢磨。”


    陸長生眺望遠處,打開了話匣子,


    “想當年陸家滿門,叫義軍一夜覆滅,數代人積累的錢糧一掃而空,作為人子,該恨嗎?”


    福伯又想起托孤的那一晚,老淚劃過麵龐…


    “亂世人如草芥,不說也罷,可如今,乾坤已定,又是什麽光景?”


    “這天子腳下,照樣流民、乞丐不鮮,賣兒賣女更是尋常,可想而知遠離京城之地,又是個什麽光景!”


    “振興家業不過小道爾!”


    “當年若不來京,偏居一隅,非是狂妄,以少爺我的本事,富甲一方易如反掌,真有那心思,皇帝大位,咱亦可坐得!”


    “少爺?那,那您當年為何要指示老奴來京城討生活?”


    阿福猛然抬頭,心神震蕩,唿吸急促。


    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


    少爺在繈褓裏就不哭不鬧,也是如此才避過了數次危機,得以在亂世中苟活。


    豆腐腦這份營生,是少爺教的,那時他才七歲;


    各種書籍是少爺指定名目讓他去購買的;


    練劍打熬身體,是少爺自發為之,無師自通!


    他不知有‘生而知之’這個詞,卻一直堅信少爺是神明轉世,少爺說皇帝他也當得,阿福深信不疑!


    陸長生指了指案牘對麵的凳子,自己也坐迴位置,得為阿福灌輸些東西,以後做事也方便些。


    “福伯,莫急,聽少爺我繼續嘮叨幾句。”


    “老朱和他的兄弟們驅除韃虜,恢複漢人河山,僅這一條就值得我輩敬仰,少爺我又豈能去造他的反?”


    “再看他這皇帝,吃的也不如那些個地主老爺們好,起的比雞早,每日不但要處理海量奏章,還要與那些個文官鬥智鬥勇!”


    “貪官殺不盡,天災人禍又如水缸裏的瓢,按下這個卻又浮出那個,到頭來責任都要算他這皇帝老兒頭上,冤不冤?”


    阿福滿臉錯愕,


    “皇帝老兒坐擁天下,竟是如此麽?”


    “好像還真是,那些貪官汙吏,坑害百姓,皇帝老兒坐在宮裏,看不見摸不著,到頭來被罵的卻是他,少爺,這麽說來,皇帝這位置還真不好坐!”


    陸長生點點頭,


    “少爺再給你講講這朝堂,哪怕殺的人頭滾滾,照樣解決不了貪腐,一個個的官僚,像魔怔似的,就在比誰的運氣差。地方上的那些官老爺,仗著山高皇帝遠,那腐敗起來更是毫無底線。”


    “當父母官,得與同僚,與地方土豪士紳搞好關係,否則就會被排擠,會被架空,所以不想同流合汙都難!”


    阿福覺得有道理,


    “少爺,那您一直關注皇後娘娘的病,難道不是想入官場麽?”


    “照您剛才說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皇帝老兒又喜歡砍腦袋,這官,咱別當了!”


    陳長生搖頭苦笑,


    “小道為己,大道為蒼生,你家少爺我有些矯情,既想為蒼生,又不想做官做皇帝!”


    “所以才等這洪武15年,等馬皇後病無人醫,利用這契機,才有拿捏皇帝老兒的可能。”


    “你少爺我心比天高,跪天跪地跪父母,就是不願跪皇帝!”


    阿福從凳子上跳起,失聲叫喊,


    “少爺,咱不去,這天下有哪個敢不跪皇帝,何況是這殺人如麻的朱家皇帝!”


    阿福是真的哭了,哽咽道,


    “少爺,老奴愚鈍,不明白少爺心中的大道,在老奴心裏,您就是這天下最重要的人,萬萬不可受丁點風險,咱還是走吧,遠離京城,這天下,是他朱家的天下,不值當少爺為了百姓疾苦,拿命去賭!”


    陸長生搖頭長歎,阿福嘴上拒絕,但心裏應該明白我的心意,直接發號施令,


    “福伯,且去尋了官家人,最好是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帶個口信去!”


    “隻說馬皇後的病,少爺我能治,但必須他太子爺親自來請!”


    “記住,你見官莫要卑微,口氣剛直些,這是一場博弈!”


    阿福原地囁嚅半晌,見自家少爺又拿起了筆寫寫畫畫,知道少爺是鐵了心的,隻得恨恨跺腳而去。


    ——


    西市坊的布告欄圍了不少吃瓜群眾。


    幾個身穿捕快服的差役,腰垮水火棍,正賣力地維持現場秩序,開玩笑,表現一定要好,錦衣衛大爺可是連他們頂頭上司都懼怕的人物。


    在高台一遍遍吆喝的這位,身著彩服,腰跨繡春刀,至少是個百戶官。


    皇帝這些天不知打殺了多少宮女太監,稍有不長心的觸怒眉頭,不死也殘。


    朝堂上最愛叨叨的言官,最近也溫順如綿羊,他們的指揮使大人都親自帶隊出去搜羅能人異士,下麵的弟兄誰敢不賣力!


    何況若運道好,真搜羅了能治皇後娘娘病的賢才,裏外都是大功一件!


    阿福在人群外駐足思忖許久,


    “那彩色官袍想來就是少爺說的飛魚服,肯定是錦衣衛裏的大官,少爺說不能卑微,那我也就不能跪拜他了,否則定壞了少爺大事!”


    “若此人不分青紅皂白拿問我,隻要不供出少爺和鋪子的位置,無非死我一人!”


    “少爺等不到我迴去,必然知道此路不通,如此熄了少爺的念想,以少爺的能耐,陸家香火必能興旺…”


    深唿吸一口氣,小老頭麵色決然,胡亂扒開人群向裏擠,引起一陣騷亂。


    衙役揮舞著水火棍,朝阿福嗬斥。


    “老家夥,找死不成?你特娘的莫非耳聾?百戶大人親自宣講,爾等賤民聽著就是,再亂擠,打死勿論!”


    阿福置若罔聞,繼續朝前擠,向著高台那位唿喊,


    “那位大人,草民有話要講!”


    “找死,給我打!”衙役小頭目怒喝。


    “住手,叫他上前答話!”


    若陸長生在此,說不得要感慨一番,這才是社會真實寫照!


    不是恰巧碰上個尋賢僥幸心重的錦衣衛百戶,隻怕阿福這種一看就不是賢才的,被亂棍打死才是常態。


    “小老兒,你有話說?若講不出子醜演卯,耽擱了陛下大事,你這顆腦袋怕是難保!”


    阿福事到臨頭反而沒了畏懼,一拱手,


    “大人可是錦衣衛,著的可是飛魚服?”


    旁邊的錦衣衛小旗怒喝,


    “大膽,百戶大人當麵,你這老兒竟敢不跪,如此托大,找死不成?”


    百戶官臉上泛起一絲自傲,即便同為百戶,也不是誰都有殊榮得賜飛魚服,小老頭說到了他的爽點,擺手製止下屬,


    “無妨,事急從權,先聽他說完不遲!”


    阿福雖不知百戶是個多大的官,但想來不差,


    “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百戶心頭火熱,難不成有戲?


    “隨我來!”


    兩人行至布告欄背麵,阿福直言不諱,


    “我家少爺可治皇後娘娘的病…”


    百戶官雙眼圓睜,心跳加速,


    “果真?”


    “果真!”阿福點頭,“但要太子爺親自來請!”


    ——


    6月底的應天府並不炎熱,但巍峨皇城的整片後宮卻充斥著暴躁氣息。


    一群太醫如鵪鶉搬戰戰兢兢,無處安放的手腳,唿吸都很小心。


    藥味彌漫的坤寧宮,頭戴金冕,身著明黃龍袍的朱元璋麵沉如水,帝皇氣勢全開,仿若修羅,欲擇人而噬!


    身著四爪金龍蟒袍的太子朱標,此刻正跪在榻前,雙手握住母親孱弱的右手,無聲哽咽。


    床榻上原本氣質絕頂的馬皇後已是麵色晦暗,如風中燭火,隨時熄滅。


    “重八…重八,你轉過身來…”


    虛弱的聲音從床榻上傳出,因為大殿的安靜,清晰可聞。


    “哎,妹子,咱在!”


    朱元璋急不可耐擠開兒子,蹲在榻前,抓住馬皇後的手,顫顫巍巍,哪裏還存之前的威勢,分明是個可憐的小老頭。


    “重八,死生,是命運的安排,祈禱祭祀有什麽用,禦醫再高明又怎麽能逆天改命,可若因為我而繼續強迫他們開藥,連累他們醫而不得,怕是要害他們丟了性命,重八啊,豈可因我而多造殺孽?”


    這就是溫婉賢良的馬皇後,直教人聞者落淚!


    一群禦醫紛紛以頭搶地,


    “臣等無能,當不得娘娘憐憫!”


    “妹子,別說了,身體要緊,這天下總有人能治,你放心,咱安排他們大索天下,定有大才在野,不似宮裏這等庸碌之輩,隻會浪費糧食!”


    朱元璋咬牙切齒,既有怒火,又要盡量柔和。


    朱標附和,


    “娘,您不會有事的,他們治不好,總有人能治!”


    饒是以仁慈寬厚著稱的太子朱標,此刻也不免語帶怨憤,畢竟自己好大兒朱雄英一個月前才病故,那時這幫人也是手腳無措!


    恰在此時,有小太監跌跌撞撞瘋跑而來,人未到聲先至,


    “皇爺…大喜,大喜啊,皇爺…”


    朱標頭疼無比,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喜個什麽喜,就算邊塞大捷,又如何能不分場合,作得一手好死,孤想攔都攔不住!


    馬皇後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努力伸手去拉處於暴怒邊緣的朱元璋,


    “重八…因我之病,你們爺倆已是耽擱太多國事,為君者當賞罰分明,不可寒了人心!”


    “奴婢拜見…”小太監入殿即跪。


    “閉嘴,狗才,你最好有天大的好事,否則定製你個君前失儀!”


    小太監一個哆嗦,襠裏本就容易滴滴答答,趕快夾緊,


    “迴陛下,有人信誓旦旦能治好娘娘!”


    朱標不淡定了,搶著發問,


    “如何個信誓旦旦,此人現在何處?”


    “快說!”見小太監欲言又止,朱元璋催促。


    “那人派家奴找上了西市坊宣告的錦衣衛百戶,說能治…可,可卻要太子殿下親自去請!”


    “好膽!”朱元璋來迴踱步,“居然要挾到咱頭上來了,錦衣衛幹什麽吃的,先把人弄來就是!”


    太醫院首席眼珠一轉,


    “陛下,此等狂被之人,其言必不可信,市井坊間最不缺這等嘩眾取寵之輩!”


    管他真假,先上眼藥,他們看不好的病真叫外人治好了,禦醫們全得嘎!


    “父皇不可,自古奇人異事行事多古怪,他既言能醫治母後,孩兒登門拜請自無不可!”


    “還請父皇準孩兒出宮,為母後醫治要緊,快一分便多一份把握!”


    朱元璋怒氣漸消,


    “也罷,咱與你同去,以免你著了道,江湖鬼魅伎倆層出不窮,不可不防!”


    “二虎!”


    陰暗角落浮出一道身影,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陛下吩咐!”


    “安排一下,私服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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