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揣著好奇出了院,隻見門前站著個蛇頭鼠眼的黃門,看年歲,約莫二十出頭,穿一襲黛青小團花常服,狹長的眼睛露出微光,狐疑地盯著張晟與守禮打量。


    張晟腳下生風迎上去,卑恭道:“小人張晟,見過大人,不知傳召有何吩咐?”


    黃門見他主動應召,眸中懷疑之色稍減,便用低緩的語調道:“傳東宮詹事口令,前日放榜,陰差陽錯,弄混了中選者姓名,今已查明,著汝明早即往東宮報到!”


    “啊......”


    張晟弓著腰,詫異地抬起眼簾,緊盯黃門不放。


    黃門不悅地砸了咂嘴,俯視著滿眼驚疑的張晟,問:“話已帶到,你聽懂了吧?”


    張晟點頭,緩緩起身,開口道:“大人莫怪,我心裏尚且有個疑問,還望解答!”說著,見黃門沒有拒絕,張晟便問:“照理說,東宮遴選侍讀該十分仔細才對,怎會有如此錯漏?”


    黃門聽了問題,反應淡漠道:“我隻不過是個傳言送語的罷了,這個中曲折,我也不甚清楚,如果你非要尋根究底,不如等到了東宮,當麵去問許詹事底細!”


    “不敢!不敢!”張晟惶恐道。


    守禮後腳趕到,目睹了這一幕,連忙扯了扯張晟的袖口,低聲道:“晟哥兒,失而複得,終是好事,你就別計較這麽多了,先費點銀錢打發了他,再行計較!”


    張晟聽著有理,顧不得心內懸疑重重,趕忙從腰間係著的葡萄紫錢袋內取出半吊錢,送給黃門。


    黃門收了錢,臉上終於有了喜色,笑道:“東宮畢竟是太子居處,不比尋常皇子處,規矩大著呢,明早提前準備,不要遲了,我聽許詹事講,巳時一點便要點名。”


    這是赤裸裸的提點了,張晟心中喜悅,連忙道謝。


    黃門見他識趣兒,眼中劃過一道讚賞,轉頭又交代幾句,便道了乏,返迴東宮。


    守禮陪張晟一路送行,好言好語不斷。


    再迴院前,門口站了不少人,有的衣衫不整、有的穿著常服,都伸頭探腦湊熱鬧。


    辛歡見張晟麵帶喜色,深以為異,趕忙笑嘻嘻湊了上去,道:“我就說晟哥兒有學問,不該落選才是,如今正是撥雲見日,日後遠舉高飛了,我等還靠你多提攜!”


    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人附和:“是啊,咱們這群人裏,就屬晟哥兒出類拔群,以後都得仰仗您呢!”


    “從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錯將寶玉當了石頭,如今真羞死了!”又有人半掩麵道。


    張晟經曆過失意,哪裏不知他們的嘴臉,都是上頭一臉笑、下麵使絆子的行貨,不過礙著舊日情分,兼之失而複得的喜悅,便耗著幾分耐心,與他們虛與委蛇。


    守禮見張晟被團團圍住,自己完全擠不進去,索性先迴了房間,幫他收拾行囊。


    不想收拾著收拾著,眼濡濕了,守禮迴憶著與張晟休戚與共的日子,萬分難舍。


    偏這時門開了,張晟滿臉嫌惡走了進來,嗤笑道:“這群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守禮背過身,偷偷拭了淚,轉過頭來笑道:“宮裏的人不都這樣嗎?拜高踩低!”


    張晟付之一笑,又見守禮在打包衣服,便道:“你不還沒領旨嗎?急著打什麽包裹?”


    “哪裏是我的衣物?明明是你的!”守禮聲如蚊吟。


    張晟聽說,驚訝地抬起雙眼,果見守禮正在收拾的全是自己衣物,不禁笑從心起,道:“我隨身衣物不多,大不了明兒起早點就是了,何必這會子急三忙四的?”


    “剛聽那傳旨黃門說得鄭重,還是及早準備著吧,免得又生亂子!”守禮垂頭道。


    張晟聽得真,不覺觸動了柔腸,嗓音低沉道:“說來,這迴多虧了你,若不是你冒險求九殿下施以援手,隻怕我要抱憾終身,更要與心心念念的東宮侍讀失之交臂!”


    守禮聽得受寵若驚,忙道:“我隻是提了一嘴,其實,出大力氣的是九殿下,真不知如何謝他!”


    “他貴為皇子,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咱們能報答他什麽?”張晟用羨慕的口吻道。


    守禮聽了,知是實情,一時也無話。


    張晟挨著床沿,款款坐下,一邊陪守禮疊衣,一邊道:“等我走了,隻怕你也快了,等你去了九殿下那兒,切切小心,不可輕信反複小人,否則,悔之晚矣!”


    守禮手上的動作一滯,聽得感動,也道:“宮裏人都傳,東宮富麗,人才濟濟。那富麗,我是親眼見識過,隻是人才濟濟,我卻不知是真是假,但想來人應不少,便如這次侍讀選拔,尋常皇子隻有兩伴讀、兩侍書的員額,可太子卻有四員。之前,我也聽楊都知說過,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等你去了,精進學術,增長才幹,固然是第一要務,但也須步步小心,提防那些愛含沙射影的小人!”


    張晟越聽越想笑,忍不住道:“我才勸你小心,你又反過來勸我,咱倆真是......”


    守禮垂頭,抿嘴一笑,手上繼續收拾起來。


    張晟目光移動,見他拾掇的多是陳年舊物,便攔下道:“這些都是駢拇技指,帶著也是多餘,反而累贅,不如你挑一挑,揀能用的留著,剩下的,或送人或丟棄都好!”


    守禮想了想,道:“別看這些物什半舊不新的,差不多都能用,明兒我問問誰要!”


    張晟聽他心裏有這打算,珍視的目光開始在一堆雜物間打轉,不由低迴歎息。


    守禮知他戀舊,可挪窩不同於搬家,總不好一股腦搬個幹幹淨淨,勢必有取舍。


    這麽尋思著,守禮突然想到還有一宗事未了,當即離開床沿,亟亟跑到箱籠邊,就著豆大燭光,從箱籠裏翻出一暗灰團花包裹,極重視地抱在懷裏,踅迴床邊。


    張晟略感好奇,因問:“這包裏裝了什麽寶貝?”


    守禮笑得憨厚,道:“明兒,咱們就分開了,我身無長物,也沒什麽送得出手的東西,隻有一雙鞋和一個荷包,都是我托人從尚衣局買的,還望你不要嫌棄!”


    張晟滿臉欣喜,樂不可支地接下包裹,速速解開,隻見包裏露出一雙天青皮布鞋和一個雪青料荷包。那布鞋做工中乘,內裏和底子也平庸,巧在鞋頭刺繡了花;荷包上刺繡了竹梅雙喜的圖案,張晟對女工也不甚了解,不知有什麽寓意。


    “這鞋頭繡了花,寓意前程似錦,我便也祝你前程似錦罷!”守禮凝視著張晟道。


    張晟心中歡喜,笑道:“無功不受祿,我也不好白收你禮,必得禮尚往來才是!”


    守禮聽了,連連擺手,“不用!”


    張晟不聽,喜滋滋去書案捧了一本手抄集,迴來道:“這是我親手抄的《鮑參軍集》,貴在用心,還望你哂納!”


    守禮莞爾一笑,隨手接了,攤在掌心,胡亂翻了幾頁,果然是張晟的手跡不假,於是道:“鮑參軍的詩我隻粗略讀了一遍,不過,其中有一篇,影響十分深刻!”


    “你別揭秘,教我猜一猜,看對不對!”張晟打斷守禮的話,然後,絞盡腦汁琢磨了一會,突然開心道:“定是這首無疑了,我背給你聽!”說罷,便開始聲情並茂地吟詠起來:“梅花一時豔,竹葉千年色。願君鬆柏心,采照無窮極。”


    守禮聽他讀中了,馬上有知己之感,不禁笑道:“都說臭味相投,咱們也是吧?”


    “瞎說,咱們是脾性相投!”張晟糾正道。


    守禮聽了,笑而不語。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鑼聲,打更的黃門朝四麵八方嚷道:“天氣熏蒸,小心火燭!”


    守禮與張晟眈眈相視,心照不宣,忙忙收拾了衣物,撂在床尾,預備明早打點。


    熄燈就寢,守禮仰臥在床上,想著不可預知的未來,不免耽憂,便長籲短歎起來。


    張晟聽見,連忙問緣故。


    守禮道:“我入宮不滿兩年,居然換了三個地方、跟了三個主子,真教人笑話!”


    “你不是說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嗎?”張晟語調沉穩,“原話迴你!”


    “當選皇子侍讀固然可喜,但我聽說,這差事不好當,稍有差池,項上人頭便難保了!”守禮轉述著聽來的話,心緒起起伏伏,如暴風吹過波瀾不驚的湖麵。


    張晟歎道:“不管前程如何,總好過在藏書閣混吃等死,我對自己很有信心,你也別畏首畏尾的,不論順境、逆境,凡事看開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守禮虛心點頭,但眉頭仍蹙著,暗示他的擔憂。


    屋裏一團漆黑,張晟也看不見守禮的神色,便安慰道:“還好九殿下和太子殿下算親厚,兩人的居處也離得近,以後,咱們常來常往,你若遇見什麽棘手的事,不許藏著不說,一定教我知道,我便無能為力,好歹也能陪你承受一些苦!”


    守禮點頭稱好。


    隨後,張晟又寬慰幾句,守禮沉抑的心情好轉,便勸他早些睡,別耽誤了明日正事。


    張晟曉得輕重,慢慢閉了嘴,沉入夢鄉。


    不久,守禮便感覺耳畔飄來輕微的唿吸聲,不禁一笑,也摩挲著指溝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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