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又是清明,食堂門前的幾株石楠泰半開放,散發著一股惡濁氣味。


    田真、田純兄弟遊手好閑,前往膳堂途中,見百花盛開,爭奇鬥豔,十分開心,便隨意攀折了幾掛垂柳,成群結夥,追逐遊戲。守禮見獵心喜,也隨波逐流。


    灶上幾位庖廚也會來事,應時揉了一屜青團、蒸了兩籠蒿餅,還醉了一盆螺螄。


    那青團、蒿餅稀鬆平常,唯有螺螄,正是豐滿、肥美之時,嚐一口,倒比燒鵝還香。


    守禮拿竹簽挑了幾撮螺螄肉,舌尖漫卷,嚼了幾口,覺著味道還不錯,鹹淡可口,不禁想起了幼年時光,那時祖父還在世,經常捕撈河鮮,費心勞力為守禮蒸製。


    守禮食量小,從來吃不多,常態是一碗剩半碗,為此沒少挨張仁罵,罵他敗家子,浪費糧食,可祖母和娘護犢子,一麵與張仁和稀泥,一麵捧了守禮的碗吃剩食。


    可惜,時過境遷,人和事都如斷線風箏,一去不複返了。


    守禮想著這些,心情陡轉直下,溫吞吞又咬了一塊蒿餅,便怏怏不樂撂下竹筷。


    須臾,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紛紛離席。


    當班的幾個低階黃門配合默契,不慌不亂收拾了狼藉飯桌,便開始到處灑水掃地。


    眾人無地站腳,隻得出了食堂。


    辛歡閑不住,又見天色尚早,想著鎮日無聊,便提議道:“要不咱們鬥蛋玩吧?”


    “好啊好啊,正愁沒事幹呢!”豐兒附和。


    有人帶頭,便有閑不住的心動,果不其然,又有七八人應承,滿口要消愁破悶。


    守禮有點迷糊,拉著田真問:“鬥蛋是什麽啊?”


    “啊——”田真張著嘴,尾音拖得很長,麵上透著些困惑,似乎也不十分清楚。


    李通見狀,從旁解釋道:“你倆真該多出去轉轉,一點見識也沒有,鬥蛋嘛,顧名思義,重點在‘鬥’。”說著,豪眉一掀,眼睛滴溜溜在守禮、田真打轉,“就是拿兔毫在蛋殼上繪畫,比較誰畫的更像,推逼肖者勝出,以此論輸贏!”


    “哦——”


    守禮、田真聽罷,麵上都露出頓悟的表情。


    李通見他們了解了,心中甚慰,喜不自禁向前方望了望,轉而昂首,加緊腳步。


    很快,迴了廡房,辛歡胸次舒暢,見豐兒麵帶喜悅,連忙湊上去請示該往何處取樂。豐兒顰了顰眉,想他張羅得起勁,定有打算,於是虛情假意問他的主意。


    豐兒喜不自勝,忙邀請眾人去他房裏玩樂。眾人聽了,無不願意,隻有孫哲、張晟、馮孝等專心備選,不願分神,便尋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腳底抹油溜了。


    秉持衷心,守禮並不願湊這熱鬧,但田真、李通異常興奮,顯然是願意參與其中,守禮與他們搭檔日久,不好太與眾不同,隻得整肅衣冠,跟隨眾人進房間。


    與辛歡同住的是一位十三歲少年,姓樊名康,五官倒還端正,隻是膚色偏黑,一張國字臉黑不溜秋的,宛如剛從水溝鑽出的泥鰍,偏偏他今兒又穿了件月白袍,越發顯得黑了。


    眾人序了庚齒,順次而坐。


    樊康從床底端出筐雞蛋,笑悠悠道:“昨兒還奇怪他備雞蛋作甚,敢情是為這啊!”


    豐兒聽了,秀潔的眼中閃出笑意,道:“你還不曉得他?略識之無,倒將吃喝玩樂混明白了!”


    辛歡捧來筆墨,嗔道:“豐哥兒真是,當著矮子說短話,誠心教我難堪是不是?”


    “你看你,我本想教你丟個臉學個乖,你倒怨上我了?”豐兒說著,搖了搖頭。


    辛歡聽罷,付之一笑,隨手將筆墨擺上桌,安然落座。


    另一邊,樊康清點完筐內雞蛋數目,又拿手點在場人數,最後笑道:“巧了不是,不多不少,人手一個,倒是不浪費!”說著,直起腰來,按照座次耐心分發。


    守禮領到雞蛋,見其圓溜溜的,一搖即響,小巧可愛,便托在手心裏細細觀賞。


    突然,噠得一聲響動,有人失手砸了雞蛋,淌出蛋清,忍不住嚷道:“碎了!”


    豐兒瞥見,橫眉怒目,嗬斥道:“碎了就沒了,叫喚什麽?別擾了大家的興致!”


    那人聽見,困窘得不敢張嘴,飛快低下頭去。


    田真、李通置若罔聞,激動得綽起兔毫,思忖著下筆畫什麽好;田純胸有成竹,落筆成墨;守禮搜腸刮肚,終不脫牛馬蛇神之類,覺著俗,便又抓耳撓腮想了想。


    突然,腦中閃過一念,浮現出張晟的音容笑貌,守禮隻覺不可思議,鬼使神差地握住筆,勾勒出五官,然後精細描摹,便見肖像逐漸成型,足有七八分酷似。


    李通畫著畫著,突然貼近守禮,凝眸望了望他的手筆,笑著問:“你畫的是誰?”


    “隨手畫的,我也不知是誰!”守禮強顏歡笑,又反問李通:“你畫的什麽?”


    李通撤開捂雞蛋的右手,靦腆道:“綿羊!”


    守禮湊過去,隻見兩隻羊角躍然蛋殼,羊身線條粗糙,連羊毛也描得不清不楚。


    正想說道兩句,守禮又聽田真道:“那你可比不了我,我畫的惡狼,專吃羊!”


    李通聽說,麵有不服之色。


    此時,田純又摻和起來,“哼,神氣什麽?我這頭吊睛虎才是名副其實的山中大王!”


    守禮聽得好奇,忙忙又去瞧田純手筆。


    不想對麵突然傳來一聲驚唿,語帶挑釁之意,“呦,巧了,我剛好也畫的吊睛虎!”


    田純聽見,趕緊望向對麵。


    守禮跟著抬起眼簾,隻見說話者正是樊康,他不緊不慢轉了轉蛋殼,展示給田純看。


    田純一眼望見,果然不假,於是忙低頭又看了看自己畫的吊睛虎,倒也沒覺得遜色。


    樊康擰著眉,道:“瞧,你那虎無須體瘦,必是個母老虎,母老虎怕公老虎哩!”


    田純覺著有理,不禁塌下雙肩。


    李通愛打抱不平,忙道:“呸,你說母老虎怕公老虎,我倒說公老虎怕母老虎!”


    樊康聽了,苦笑連連,麵上透出鄙視之色,道:“你不服也不成!古往今來,但凡群居穴處之畜,未脫性靈,皆以力強者為首,哪有公卑母尊、上下顛倒之理?”


    李通無法狡辯,深鎖愁眉。


    守禮關切地望著李通,見他為難,便想勸他放棄,誰想還未張口,又聽上麵的豐兒謔謔大笑,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瞧瞧他這手筆,說惟妙惟肖也不為過了!”


    話音剛落,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投向上麵,隻見豐兒直勾勾盯著辛歡,滿眼讚賞;辛歡表麵受寵若驚,背地裏卻將頭昂得高高的,渾似鬥勝的公雞,一身傲氣。


    守禮鎖定視線,將目光投在辛歡麵前的蛋殼,隻見那殼上描畫了一幅‘獅子搏兔’圖,筆墨精細,勾畫得當,不論獅、兔,皆骨肉停勻、形神兼備,十分逼肖。


    “照我說,這第一名毋庸置疑,首推你這獅子搏兔!”豐兒微笑著,推舉辛歡。


    辛歡道:“這多不好意思,豐哥兒畫的也不賴,卻推我為首,眾人又如何福氣?”


    “行了,別謙虛了,在場這麽多人、這麽多雙眼,大家都有目共睹,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我還能黑白顛倒不成?”豐兒說著,淩厲的目光從眾人臉上劃過。


    眾人都服氣,畢竟成品擺在那,不服也不成。


    豐兒見狀,趕緊吆喝樊康收彩頭。樊康笑不離口,唯唯稱好,慌得離開座位,從每人身上搜刮了點纏頭,贈與辛歡。辛歡蠻不好意思,擦了擦手,虔敬收下。


    豐兒看的真,忍不住揶揄道:“再沒有比你更厲害的了,組織賭局又贏了賭局!”


    辛歡笑了笑,不敢搭腔。


    隨後,眾人又隨便聊了聊瑣事,因豐兒有事要忙,沒了核心,便接二連三散場了。


    正是初夏,風暖暖的,拂在臉上,有茸茸的觸感。


    守禮心情舒適,疾步如飛,衣角翩翩揚起,帶動小徑邊剛綻放的鳶尾也搖晃不定。


    很快,迴了臥室,守禮笑著推開門,卻見張晟埋在書案間,振筆疾書,一絲不苟。


    守禮愣了愣,輕手輕腳跨過門檻,轉身關門。


    張晟隱約聽見門響,慢吞吞抬起雙眼,望著守禮鬼鬼祟祟的背影,問:“玩得開心嗎?”


    守禮聽他語氣不對,連忙道:“大家聚在一處玩鬧,挺開心的啊,你怎麽不去?”


    “又不是閻王爺下請帖——非去不可,我為什麽要去?難道就為了賞他們個臉?”張晟目光離開手稿,麵露不悅,“且不說我不善媚悅流俗,我便是做不來,我也不做!”


    守禮聽他把話說得這麽絕,登時啞口無言。


    “阿諛人人喜,直言人人嫌,我剛才的話雖直白了些,卻是真心話,他們那群人,早已懶入骨頭,壓根沒一點求上進的心,你若整日與他們為伍,早晚也是如此。”張晟凝視著守禮,眼中透出期待,“守禮,人要居安思危,不然後悔晚矣!”


    守禮想著辛歡得過且過的態度,撥浪鼓似的搖頭,道:“我隻是一時興起罷了!”


    張晟聽了,長長吐出口氣,道:“守禮,留給咱們備考的時間不多了,四月底便要考試,到時,即有分曉,你很該收收心了,再不可心有旁騖、蹉跎光陰了!”


    守禮見他真心實意,趕緊點頭,表明決心:“你放心,我一定勻出十二分精力背書!”


    張晟聽著,不覺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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