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末,烈日炎炎,空中彌漫著一股熱氣,連同聒噪的蟬鳴,令人躁動不安。


    梁芳與劉楨蹲在樹下,挑逗蟋蟀,無意間瞥見守禮,高興得咧嘴微笑,揮手唿喚。守禮瞅見了,莞爾一笑,舉步向前。等離近了,隻見兩人遮在桃樹蔭裏,壘土成丘,手持綿草,逗引著兩隻蟋蟀角鬥。守禮覺著有趣,便湊了一會熱鬧。


    漸漸紅日當午,三人意興闌珊,又聽傳膳鑼響個不休,便收了鬥誌,並肩前往廚房。


    許是天熱,掌勺的師傅懶得花心思,幾樣菜,不是鹹的齁人,便是淡出鳥了。守禮嚐了幾口,覺著不合胃口,便不再夾菜,就著一小碟醬菜,扒了碗白米飯。


    飯罷,值班的收拾碗筷、杯盤,守禮見沒自己事,便和梁芳迴了臥室,扺掌閑聊。


    聊著聊著,天便黑了。田虎、馮寶前後腳迴來,又聚在一起說話,所聊皆是失意,還有對北苑的恐慌,守禮在旁邊聽了,多是悲觀厭世的語調,油然生出同感,但趙欽的激勵言猶在耳,守禮不甘沉淪,馬上又提起精神,對未來充滿鬥誌。


    次日中伏,烈日當空,花房有不少人輪休,熱鬧極了,院裏搭了晾衣服的竹竿,曬著被褥衣物,大的小的攢三聚五,有的在浣衣,有的在鬥草,有的抱成一團摔跤,有的在玩捉迷藏,有的在追逐打鬧,果然歡聲笑語,縷縷不絕,充斥耳畔。


    有了著落,守禮心情好多了,與梁芳坐在廊下談天。因見滿院花香,勾得蜂飛蝶舞,守禮不禁起了玩心,便迴屋取了兜網,跳進花叢撲蝴蝶,然後,裝入布袋。


    最後,比較多少,守禮遙遙領先,捕獲三十多隻。


    灰色布袋裏,蝴蝶五顏六色的閃人眼目,飛來撲去,忽上忽下,似乎在尋找生機。


    梁芳見了,微笑道:“真是福至心靈,你有了好去處,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


    “哪不一樣了?我不還是我嗎?”守禮反問。


    梁芳垂眸,邊思索邊道:“前陣子,你成日愁眉苦臉,長籲短歎,雖然不說,但我也知你心裏不順暢,我想勸,又怕你覺得我說風涼話,還好,吉人自有天助。”


    守禮笑了笑,“咱們無話不談,我絕不會如此想你!”


    梁芳嗯了一聲,點頭道:“我信你!”


    “那咱們可說好了,以後,若得空了,時不時要探望彼此。”守禮心平氣靜道。


    梁芳笑逐顏開,揚眉道:“口說無憑!”說著,從握緊的拳頭中送出一根小指,指向守禮。


    守禮會意,蜷伸出小指,搭著梁芳的手指勾了上去,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嗯!”


    兩人異口同聲。


    這時,馮子敬屋內的幸童進了院,不動聲色插入人群,傳喚田虎、馮寶等六人進見。


    守禮見了這陣勢,心知分離在即,望向田虎、馮寶的目光中陡然多出幾分同情。


    梁芳嘀咕道:“看樣子,他們馬上要去北苑了!”


    果然,到了申時附近,田虎、馮寶垂頭喪氣的前後進了房間。眾人心下了然,不敢搭訕。田虎提不起精神,稀裏糊塗打點了行囊,然後,就孤零零坐著等馮寶。梁芳到底與馮寶同鄉,忍不住開口勸慰,勸他即便身處泥沼,也要及早振拔,不可沉淪。馮寶心灰意冷,哪裏聽得進去,隻擺了張臭臉,氣咻咻提著包裹出去了。


    田虎慢了兩步,不禁又仔細打量了屋內一圈,然後,強忍悲傷,艱難邁出步子。


    守禮心裏難受,追到門口,隻見田虎六人集結完畢,正由劉昺帶領著往前院去。


    六個孩子蔫頭耷腦的,叉著手,滿是不舍,幾乎是擦地而行,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在這波譎雲詭的宮廷,奴婢賤如螻蟻,再是不願,也隻能隨風漂浮。


    忽忽紅日西沉,天邊一抹雲彩,明豔奪目。


    趙欽召了守禮,勸道:“千裏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你年紀還小,等長大了便知道了,人生就是聚少離多,你重情義,這很好,但是,不可過分流露不舍,尤其去了藏書閣,人前人後,更不要念叨花房的人和事,隻埋在心底便是了。宮裏最重忠心二字,在誰手下當差,便聽命於誰,這是約定俗成的生存法則,不管你多麽感激師傅,隻須銘記在心,將來等你有出息了,再行報答也可!”


    “師傅師兄大恩,我隻怕此生都不能報答了!”守禮想著說著,不禁淚如雨落。


    趙欽微闔雙目,道:“施恩不圖報,我與師傅的心思一樣,都盼著你將來有所作為。守禮,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其實很好,聰明、乖巧、不惹事,若你繼續留在花房,我本打算好好栽培,留為己用,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你輸了那場比賽。”說罷,歎息不止,“不過,人生無常,興許你後麵越走越順也未可知!”


    守禮聽了,淚盈於睫,拖著哭腔道:“是我負了趙師兄的教誨與信任,真該死!”


    趙欽慌忙捂住他的嘴,嗔道:“別胡說,什麽死不死的,人活於世,萬事向前看,不論在哪,隻要腳踏實地、勤懇做事,總是受人待見的,你好生記著這句話。”


    “是!”


    守禮嗚咽道。


    “藏書閣不比花房,多是學問高深的黃門,你到了那兒,最好的蒔花弄草的手藝拋了,安心跟著長者學習,有時間多看書,不光增長學問,更要知書達理。”趙欽繼續提點。


    守禮聽了,心中感恩,連聲喏喏.


    “行了,我要交代你的就這麽多了,往後,一南一北,隔著數重宮殿,隻怕見不著了,希望再見著你,你比現在更好!”趙欽叮囑著,滿是期許地看向守禮。


    守禮忍悲含泣,深深鞠躬。


    趙欽不忍直視,別過臉去,道:“夜深了,你且迴去安息吧,明早便要去藏書閣了!”


    “守禮入花房這一年多,承蒙師兄提攜,師兄大恩,守禮無以為報,隻好磕幾個響頭,聊表謝意了!”守禮哭著,嗵一聲跪在地上,展開雙臂,鋪胸向地磕頭。


    “好孩子,知恩圖報,我果然沒看錯你,記著我的話,無論到了哪兒,行得端才立得正,萬不可耍小心思,貪閑愛懶、偷奸耍滑,那樣,不光不受人待見,於自身也無益。”趙欽一麵攙起守禮,一麵不厭其煩地交代著,簡直掏心掏肺。


    守禮心中感激,含淚點頭,然後申謝不止。


    趙欽擺手製止,隨便又分享些生活、交友、當差的心得,然後便打發守禮迴去歇息。


    守禮百依百順,關門出來,隻見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有一道掃帚劃破星空。守禮力倦神疲,無心猜疑,揣著滿腹心事,悶悶不快迴了房間,疲憊地靠向床鋪。


    月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灑下千絲萬縷的清輝,照耀一方。


    守禮就著光,脫了鞋襪,然後一骨碌爬上床。這時,最靠牆的床鋪發出窸窣聲響,曹翔踢開搭子,翻來滾去,似乎睡不著,口出抱怨道:“好熱啊!好熱啊!”


    劉楨打著小蒲扇,悶聲道:“這天氣,烤爐子似的,你越動彈,越是睡不著,不若合眼打個盹,保不準眯一會就昏睡了,這一夜還爽快些!”說罷,加大了搖扇的力度。


    “要是屋裏有冰就好了,那多涼快!”童貫插嘴道。


    曹翔瞥了他一眼,道:“用冰是主子們的特權,咱們那夠得著?別癡心妄想了!”


    童貫歎了口氣,“要在冰室當差就好了,這大熱天,光著膀子睡冰窖裏,多快活!”


    劉楨道:“有曹方前車之鑒,你還敢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況,那冰室也沒多麽舒適,冬天最冷之時,要在風口鑿冰,存進冰窖,夏天最熱之時,也不過經一手罷了。”


    童貫聽罷,信以為然。


    守禮支棱著耳朵,將幾人的談話聽了完全,隻懶得插嘴,閉上雙目,心神專注,迴想這一年在花房的種種經曆,不覺眼眶中一熱,潸潸流下飽滿圓潤的淚珠。


    哭得久了,便入了夢鄉,到了後半夜,守禮夢醒,躺在床上,覺著枕頭被眼淚濡濕了,便挪了挪頭,望向窗外,隻見玉宇無塵,殘月漸落,蟬鳴透過窗紙,納至耳畔。


    守禮揉了揉眼,也沒了困意,便數著時辰,等晨鍾敲響了,才麻溜起床疊被子。


    早飯後,守禮和樂清得了通知,並肩同行,往上房迴話。


    趕巧宋通儒也在,隨口問了守禮幾句。守禮不敢隱瞞,照實迴答,反招來他一通感慨。馮子敬見了,直搖頭道:“你啊,真是越活越迴去了,還沒人小的隨遇而安呢,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是換個地方當差罷了,有什麽好憂愁的?”


    守禮目光柔和,視線轉向宋通儒臉上,隻見他神色變幻,嗔道:“我是可憐他們!”


    馮子敬聽了,笑而不語,良久,才道:“近來天氣燠熱,頂著日頭不好出門,你倆趕緊迴房,打點行囊,方便攜帶的物件,盡量帶著,實在帶不走,也隻好留著!”


    守禮思考著,點頭讚同。


    馮子敬乜斜著身子,笑道:“窮家富路,這兩百錢,是我這個當師傅的一點心意,留著給你們傍身,你們不許推辭,一定收下!”說著從袖中掏出倆鳳穿牡丹花樣的錢袋,遞出手去。


    守禮覺著受之有愧,固辭不接。


    樂清見守禮推辭,誠然心裏想拿,礙著臉麵,隻得作罷。


    “收了,不然,為師就生氣了!”馮子敬佯裝不悅,硬塞給守禮倆,不容拒絕。


    守禮握著錢袋,由衷感激,撲通跪了下來,道:“師傅,守禮多蒙你教導照拂,這一拜,請師傅莫要推辭!”話音剛落,守禮便磕了個響頭,然後,他倏地抬起頭來,“此一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見,師傅大恩,守禮永世不忘,惟願師傅歲歲安康,事事如意,如有來世,守禮願結草銜環,報答師傅的大恩大德!”


    樂清見狀,作勢也要磕頭,慌得馮子敬離開座位,一把攔住,然後,對著守禮道:“傻孩子,額頭都磕紅了,等下還怎麽見人?為師曉得你心思,不須說了。”


    守禮垂下視線,神色憂鬱。


    “行了,迴去收拾東西吧,大約辰時四點,我親自送你們去藏書閣!”馮子敬吩咐道。


    守禮、樂清紛紛點頭,然後,叉手合掌,長揖到地,往後退著,轉身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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