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城伯之禍令朝廷損兵折將不計其數,謝怡訓更勾連西鶻差點引狼入室,那年的兩次兵禍戰亂致使百姓苦不堪言社稷遍布瘡痍,朝廷與競寧帝殫精竭慮才讓成周從疲敝中複蘇,然而如今,始作俑者不但未曾伏法,竟還改頭換麵重歸京城,這...這何其不公?!


    若隻是恭城伯的一個舊部倒還好說,可這人偏偏是謝玿。當日這人滿手血腥惡貫滿盈,有多少亡魂湮於其手,就連那駐守建昌關卡的秦恭都...而枉死的浩蕩忠勇,又何止一個秦恭?!


    想起秦恭,陳烈不免悸痛長歎。雖說他們這些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結義兄弟生死之交慘死於人手,如何不恨?初聞噩耗他簡直對叛軍恨之入骨!


    當日謝玿被判斬首,他癲醉一場,焚書告之,以慰故人。然而如今看來...嗬!可笑至極!


    可謝玿竟是“木劍聲”!


    木劍聲是何人?雲鶴堡之變挺身相助,遷徙途中屢次主動斷後,合眾人之力擊退北涼追兵。北上北燕,南下吳越,經南楚,至成周,一路清滅流寇除暴濟良,遇邊境匪兵劫掠村鎮,也曾令村夫縣兵以鋤斧防身,守城抵禦,事罷後又追擊匪兵至別國境內盡數屠滅...


    他雖然不說,但陳烈托人查過,木劍聲...木少俠,屬實俠肝義膽,光明磊落!


    這樣的人,怎麽會是“謝玿”呢?!


    陳烈籲出一口長氣,在許久的緘默中,似是對陳修那句話的駁否,既冷淡又肅然道,“為何不追究?如何處置,陛下自有定奪,旁人怎能貪言非議?!”


    陳修得教,自然受教,也立時正了身子,道,“父親教訓的是。”到底是與陳齊大不相同。


    越惜秋看了陳烈一眼。目有戒備。


    此時氣氛不再像方才那樣融洽,陳齊總算也覺出了些不妥,正要開口,一隻手卻壓上了他肩膀。


    他迴頭,是越惜秋。


    越惜秋不笑的時候,神情總是有些駭人,他對陳齊噓聲,“這事,往後絕不可再提,知道麽?”


    那手壓在肩膀上如鐵杵般冷硬,讓他骨肉生疼,陳齊不由打了個寒顫,點頭道,“知道了。”


    說罷,越惜秋拍拍他肩膀,微微一笑,並無暖意。


    他目光又在黃家父女身上一一掃過,如冰攜寒,令人膽戰。


    黃鶯一凜,立時就懂了其中那警告之意,忙擺手搖頭道,“不說不說,生意人最講誠信,我們絕不吐露半句,何況...我們也聽不懂。”


    瞧瞧黃瑄行一臉迷茫的樣子,黃鶯這話倒也不假。她話音剛落,就趁機尋了個借口把她爹支了出去,是非地,少摻和。


    之後,她又連番給黃燕使眼色,是想兩人一道隨了黃瑄行去。奈何黃燕不知怎的了,一直低著頭,竟瞧也不瞧她一眼。


    黃鶯氣結,正要直接上手揪人。卻忽聽廳堂門口一個聲音道,“喲,都在啊?怎麽這麽安靜?”


    眾人迴頭,正是木劍聲。


    廳堂裏的氣氛實在非同尋常,即便是木偶泥雕也該察覺出不對勁。


    何況謝玿。


    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視線從眾人臉上掃過,心中便是一沉。


    詢問之意還未傳達給越惜秋,便見這人忽然起身,走到他麵前,道,“走吧。”


    一個淡淡的“走吧”,木劍聲已全然明了,大約她再也不能以“木劍聲”的身份在陳宅待下去了。


    她帶歉意的拍拍越惜秋肩膀,搖了搖頭。


    廳外夜色靜謐,晚風和緩,牆外人息旁人察覺不到,但如何躲得過越惜秋。


    他登時生了怨怒,瞧著那龜裂臉皮冷笑一聲,“你認了他?”


    謝玿低著頭把腳下一顆並不顯眼的小石子踢來踢去,又點了點頭。


    一腳將她腳邊的石子踢出廳門,打在廊柱,深嵌其中。越惜秋氣急敗壞道,“你還敢?!你居然還敢?!你還想死多少次?你忘了你至今...”


    “噓,”謝玿打斷他,目色平和,竟有些暖意溫柔,小聲道,“我沒忘。謝謝你。”


    越惜秋的怒氣驀地泄散無蹤,瞪著她,眼尾印紅,似憐似憫,忽而破口笑道,“他這人...活該,活該的。”


    謝玿抿唇一笑,複拍他肩膀,卻被他忽然打開,“走開!誰要你可憐!有人才倒是真可憐!”


    謝玿摸摸被抽疼的手背,嬉皮笑臉,“哪敢,哪敢啊,少宮主如此人物,我愛戴感激都來不及,何需同情?”


    越惜秋還瞪著她,“愛戴?你當我是你爹是麽?”


    謝玿搖頭,“我有爹了,有姐姐有弟弟,要不你當哥哥吧...妹妹也行。”


    越惜秋氣笑,“鬼才要跟你做一家人,想得美!想都別想!”什麽倒黴催的一家子!居然一個好死的都沒有!


    他心裏極是難過,卻不可表露,又瞪了謝玿一眼。


    謝玿抿唇笑,伸手。


    越惜秋罵罵咧咧掏出一個瓶子扔給她,“先拿著,稍後我幫你。不許自己洗!搓毀了容救不迴來!”


    謝玿接過瓶子晃了晃,內裏“嘩啦”,該是水液之物。於是煞有介事的謝過。


    越惜秋賭氣扭頭,直讓她滾蛋。


    叫她走,是怕她難堪,謝玿領情。但謝玿卻做不來。


    黃鶯等人不知就裏,倒罷了。陳修陳烈卻在朝中。


    陳烈自她進來後一直垂首緘默。


    她走上前,用詞尚在斟酌,隻對陳烈醒了個晚輩之禮。


    陳烈轉身讓開,不受。


    謝玿不知秦恭陳烈之幹係,隻以為是大多朝臣對逆臣之忿恨,倒也坦然。


    但坦然,卻也歉疚。


    她張了張口,終也沒說什麽多餘的話,隻道,“多謝收留。”還謝引我入朝,參加武試。但謝玿萬萬不敢再講出,平添陳烈愧悔之情。


    陳烈看著麵前這人,心中愈發五味雜陳。他當初對“木劍聲”欣賞是真,但與謝玿之仇也永難消弭。想到這裏,他再次憶起秦恭,便起身挪步,冷冷道了句,“不敢當。”


    謝玿斂目,不作他言。


    陳修卻忽然道,“劍聲,你剛迴來,想必也乏了,先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說。”說罷,想像往日一般去拉她胳膊,卻猛然想起來她是個姑娘家,手在半空尷尬停頓後又徐徐放下,轉而推了推越惜秋。


    越惜秋正煩著,反手推了他一把,讓他消停。


    謝玿一笑,又道謝。但...此事之後若還留在陳宅,怕是萬萬不能了。


    她道,“陳大哥,謝謝。”更像往常一般拍他肩膀,力道不減往昔。


    陳修被拍的一栽,心下瞬間寬慰。於他而言,相比十惡不赦的“謝玿”,多日來朝夕相處的“木劍聲”更真實。他不明了“謝玿”的善惡心質,但他清楚“木劍聲”的秉性,俠骨柔腸,是他肝膽相照過的好兄弟。


    既如此,他說話間自如了許多,摸了摸後腦勺,道,“抱歉啊,以前也不知道你是姑娘,舉止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謝玿揮手,哪裏介意這個。


    這邊相談正洽,卻聽陳烈渾聲喝道,“陳修!天色不早,還不關門送客!”


    陳修一怔,陳烈這意思...是要把木劍聲掃地出門麽?


    他為難的看了一眼父親,卻見父親鐵麵上是前所未見的嚴厲冷硬。


    一旁黃鶯挑了眉,心下轉了轉,就打算拉著木劍聲今晚去黃宅歇息了,反正兩宅相通,舅父又不能跨過月洞去那邊趕人。


    正值此際,門外有一人遙遙低聲道,“好生熱鬧啊。”


    聲音雖低,但中氣厚足,入耳錚鳴。


    眾人一驚,轉身就瞧見月影中漸漸現出輪廓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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