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木劍聲想起方才之事,問陳修,“陳大哥,那個許…姑娘是何人?看她服製,是女官麽?還是書吏?任何職?如今朝中有正式品級的女官多不多?似乎…”他本想說似乎以前女子隻任書吏一類的差事,正規品級中可從未有過先例,話到嘴邊察覺不對,才及時收住。


    陳修道,“她是光祿寺佐事,正兒八經有品級的朝廷命官。”


    木劍聲敬歎,“哇…”


    陳修道,“近年陛下連開恩科,準許女子讀書參加科考,但因之前的習慣規矩,能花大把心思和時間在讀書上的女子本就不多,且有也大多是為了舞文弄墨,實用之處甚少,因此即便陛下力排眾議破了這規矩,能考中的女子也鳳毛麟角,目前朝中也隻有光祿寺佐事許青綈、三司商稅署季敏廂、刑部提點刑獄司曾棠,”他算來算去唯此三人,又道,“不過陛下此令之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潛心讀書考取功名吧…”


    “什麽?!”


    陳修被他嚇了一跳,迴頭卻見木劍聲瞪圓雙眼,驚道,“刑獄司?提刑官?女子中也有了提刑官?!”


    陳修點頭。木劍聲竟覺得他神情中莫名有些得色,他心有所猜,卻不問。


    誰知陳修不用他問,徑直說道,“三人各有所長,季敏廂才思敏捷精於算術,許青綈博聞強識博古通今,兼又有過人美貌,如今在京中不知有多少才俊王侯仰慕於她。還有曾…曾姑娘就…”


    他結巴了,他臉紅了。


    木劍聲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了。


    “曾姑娘?怎麽到曾棠這兒就成‘姑娘’了?”


    陳修連耳朵都紅了,“叫錯了?”


    木劍聲老實搖頭,說著不老實的話,“看來曾姑娘沒有許青綈好看對麽?比許青綈差遠了,京城都沒人仰慕她。”


    “才不是!”陳修急了,“性格不同罷了,許青綈是那種嬌媚柔美的女子,再者你方才也看出來了,她善於交際應付,自然很多人好感喜歡她,曾姑娘就不是這樣的!”


    木劍聲,“哦,曾棠古板嚴肅還笨嘴拙舌的是吧,我知道了。”


    陳修,“不是!不是!不是!單看長相天底下沒人比她更可愛的!”


    “哦?”可愛那型的啊?


    “…雖然人家性子冷淡不苟言笑了些,但也是大美人的!!”


    木劍聲饒有趣味的瞧著陳修。


    陳修驚覺中了他圈套,更顯局促,羞惱道,“你你你…說迴許青綈和季敏廂!不聽我可走了!”


    木劍聲收斂,正色,“嗯,好。”益京近來頗多改變,列女為官之舉更如新硎初試,他實在感興趣得很。


    陳修清了清嗓,極力調整好麵色,言歸正傳正經道,“許青綈是兩年前恩科文試二甲進士,初時任職於兵部,年前才調任光祿寺…”


    木劍聲想起陳修方才的話,問,“光祿寺佐事?”?


    陳修點頭。


    “光祿寺與兵部似乎並無幹係,其職位差事的屬性也各不相同,為何如此調動?”


    “是她主動請命調離的,許青綈本就以博聞強識著稱,調去光祿寺也算適才得用,”陳修忽然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悄聲對他道,“…聽說,她意在陛下,在兵部三兩月也不能見陛下一麵,但光祿寺則不同,大小事宜常在禦前行走,不是多出許多機會?”


    木劍聲不由眼皮一跳,“什麽叫…意在陛下?”


    陳修當他真不懂,更小聲道,“就是她愛慕陛下,好像也不曾遮掩。”


    眼前驀地浮現出許青綈那張嬌媚動人的臉。木劍聲不說話了。


    他低著頭默默往前走了幾步,又迴頭,忽然開口,“那陛下準了?”


    陳修搖頭道,“不知道,似乎沒有。”


    “似乎?”


    “有傳言說她曾剖衣自薦,卻被陛下遣了出門,但…到如今也未見陛下將她調往別處,也未責罰,想來也不曾厭惡她,畢竟‘才色雙絕’這四個字若放在許青綈身上,倒也是相得益彰的,沒有男人會不對這樣的女子動念吧。而且…大約也是因為陛下的緣故,其他貴胄雖心慕於她,倒從不敢做些輕狂之舉。”


    木劍聲又不答話,埋頭往前走。


    走了兩步,他再次停下,隻雙手揉握著刀鞘,支支吾吾,“那…那…不是說陛下不怎麽近美色的?許青綈雖生的好看,想必也…也…”


    陳修見他談及此類情愛之事,罕見的青澀羞赧,不禁笑道,“市井傳聞當不得真,陛下近年嘔心瀝血,確實不曾招嬪納妃,但私下…聖上之事也不是咱們一介下臣能知道的,而且就算是又如何,誰還敢妄言議論不成?”


    木劍聲呆了一陣,訕訕扯動嘴角,道,“是,是不好再議論多管的。”可心下總歸有了些散不盡的陰霾,一路都無話。


    他今日心事重,反應也鈍鈍,黃燕堵在他前頭,他卻也沒看見,差點撞上去。


    此地離黃宅和陳宅還有些距離,黃燕氣唿唿的站在路旁,不時往黃宅和陳宅巷口處張望,顯然不是在等陳修和木劍聲。


    陳修及時拉住木劍聲,問道,“燕兒,你在這裏做什麽?”


    黃燕不答,看著木劍聲心不在焉木木訥訥的樣子,她今日似乎格外窩火,當下柳眉挑了挑,一副刁蠻大小姐的樣子現出了十足,“木劍聲,這都多少日了?你如今也算有了歸處,你到底何時打算向我家提親?”


    木劍聲居然反應了良久,方才一張嘴,“提親?提什麽親?”


    黃燕氣不打一處來,跺腳就道,“我姐姐啊,我姐姐大家閨秀,怎麽?你還瞧不上了?”


    雖說黃燕平日也很刁蠻,但今日似乎格外暴躁,木劍聲有些怔愣,陳修到底是她表兄,更為警省,蹙眉就問,“燕兒,是不是單佟來了?”


    黃燕氣鼓鼓的咬唇,不答。算是默認。


    木劍聲問,“單佟是誰?”


    兩人齊齊看他。


    黃燕瞧著他更氣,扭頭。


    陳修告訴他,“是我小姑母夫家的侄兒。”


    原來黃夫人與陳烈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是庶出。而兩人的父親自然是有正妻的,這位正妻也育有一兒一女,就是陳修口中所稱的“伯父”和“小姑母”。


    兩對兄妹從小到大出路各不相同,正妻的兒子早早就在朝中謀了差事,女兒也嫁了個書香門第朝廷命官。而黃夫人嫁給了當時是小藥販的黃老爺,陳烈則入伍從軍一路拚搏更是艱難,所幸如今都各有所成過得不錯。


    多年來,兩對兄妹倒也不是不來往,且“小姑母”為人倒還不錯,但與陳烈自小也不如何親密,因此來往較少罷了。可就這少數的一來二往間,就生出了些事端——“小姑母”的妯娌單夫人瞧上了黃鶯,托“小姑母”撮合姻緣,要黃鶯做自己家的兒媳婦。


    其實這事兒,“小姑母”提起過,被黃老爺拒絕後按理本不應再糾纏。可單夫人這個兒子單佟卻幾次三番上門“拜訪”黃老爺黃夫人,私下對黃鶯也頗多騷擾。


    這單夫人的丈夫是個舉人,在京中某部門當差。膝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好歹是個秀才,據說娶了京城某位大官的獨女。這小兒子——單佟書倒是讀的,可到底讀了個一知半解,秀才也沒考中,托父親的關係在皇字號的大米行裏尋了差事兒,也還不算遊手好閑。


    可為人…黃燕想起單佟來就要紅眼眶,眼見母親在這人道貌岸然的糾纏下就要鬆口,她實在為黃鶯覺得委屈。黃瑄行與黃夫人不能識得單佟真麵目,黃燕與黃鶯卻清楚。這人對黃鶯的言語舉止不但輕薄不端,且自以為是粗鄙狂妄。分明就是既瞧不上商賈之女自恃書香門第,又饞涎黃鶯的美貌與黃家家業。


    如此一來二去,眾人也明白是怎麽迴事兒了,單夫人看上的不是“黃鶯”,是黃家無子卻委實殷實的家業。


    單佟這樣的人,黃燕連多看一眼都覺討嫌。她之前覺得木劍聲有諸般缺點,但有了此人作比,她才發覺,木劍聲不僅正直端方,而且沉穩可靠,除卻長得不怎樣還是個窮光蛋之外,也沒什麽好挑剔的了。


    方才兩姐妹本欲出門,卻撞上了單佟,黃鶯隻怕她嘴快再與單佟起不必要的爭執,先將她遣了出來,因此前腳憋了這口悶氣,後腳瞧見木劍聲,黃燕如同瞧見救命稻草一般,眼眶轉了轉,竟通紅了,“除了他,還能有誰?!”


    陳修聽罷,舉步朝黃宅走去,木劍聲緊跟而上。


    過了轉角,就見黃鶯快步疾走,身後一男子緊隨不舍,向巷口而來。


    那男子長得倒說得過去,但說話間嘴角似總是歪著,行止見流裏流氣。黃鶯顯然十分煩躁,腳步越來越快,抬眼瞧見他們,大喜,喊道,“表哥!木大哥!”


    陳修與木劍聲迎上前。


    木劍聲不動聲色將黃鶯讓在身後,抱劍而立。


    那單佟也極有眼色,眼見他二人身著官服,立即眉開眼笑衝陳修喚道,“表哥!”


    木劍聲身後,黃燕白眼翻天。陳修到底好修養,竟還點了點頭,不冷不淡問道,“單公子來這兒做什麽?”


    明知故問的極妙。


    單佟臉皮也厚,繼續嬉皮笑臉道,“來瞧瞧黃家妹妹,她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又都是女兒家,凡事多少總會有不便,我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陳修道,“單公子多慮了,姑父和表妹想必不需要。”


    單佟道,“我知道黃家妹妹能幹,但好歹需要個男的撐…”


    他話未說完,黃燕就罵,“男的了不起啊?了不起你還來招婿?招婿你都看不懂人家眼色?!再說我家又不是沒男人,”說著她用下巴指陳修,“我表哥不是男的麽?!”


    陳修挑眉,看著單佟。


    黃燕又指向木劍聲,“木大哥不是男的麽?!”


    木劍聲,“…”


    單佟這時將注意力轉向木劍聲,先見他對黃鶯有相護之意,又見他身著官服,試探著問道,“這位兄弟…”


    “誰是你兄弟?”


    單佟一愣。


    “誰是你表哥?”木劍聲慢條斯理嚼完口裏隱有清香的東西,才懶洋洋道,“非親非故,別亂叫,折壽的。”


    黃燕心裏一樂,麵上立即展顏隨聲,“就是,單公子您瞧著年長我們那麽多,別亂了長幼,旁人都以為您是我們叔叔輩呢。”


    木劍聲摸摸鼻子,看似正經嚴肅,點頭附和卻很積極。


    黃燕有人撐腰,自然不懼,趁機字正腔圓對單佟道,“這位單二公子,迴去跟你母親說清楚,我姐姐一定會覓得如意郎君,沒有什麽‘年紀不小了沒人要’之類的顧慮,再不濟,木大哥也比你強百倍,等他升職高就,自然會娶我姐姐過門,不勞令堂操這份閑心。”


    沒有,不是!木劍聲內心瘋狂搖頭。可礙於單佟在場,怎好自拆台階,於是滿麵堆笑。


    黃鶯的注意卻並未放在嫁娶之話上,而是應著黃燕前半句話對單佟和顏道,“是啊,單公子,婚姻之事,本不能勉強,還請單公子另尋良緣吧。”


    任誰被黃燕如此挖苦一通,都當動怒難堪,單佟本就心胸狹小了些,此時紫紅著一張白麵皮,哼哼冷笑,“那單某拭目以待,望黃姑娘真能飛黃騰達嫁得厚祿官人,否則…哼哼,怕這城中販夫走卒也沒人再敢娶姑娘了。”


    話不合情合理,倒也合規矩。單佟兄長在朝為官,其兄之嶽丈已升至禮部祠部司侍郎,除非黃鶯所嫁之人比禮部侍郎官位高出許多,否則一般草民百姓,何苦為一房妻室與侍郎高官結了仇。即便一時鍾情不懼被此關係所妨,但來日時多,對小百姓而言,侍郎這種高位之人不需花時間與你作對為難,隻需寥寥數語,你一生通途大約就處處受製,從此黯了。


    說罷,單佟冷眼含笑,抱拳而去。


    黃鶯與陳修對視一眼,皆是半苦半喜,憑陳家的門路,與前途大好的禮部侍郎相比…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免不得以後生意生計都要多些掣肘了。


    黃燕畢竟單純不明就裏,隻得意一笑,暗想,我偏不信你能拿我們如何。眼看單佟走遠,她恢複雀躍,拉了黃鶯與陳修一同走,道,“我與姐姐打算去藥市看看,天色還早,你們也一起吧。”


    黃家做的是藥材生意,來京後諸多事物需要打點籌辦,因此黃鶯近日常常隨了相熟的藥材商去藥市參看,以便熟悉京中行規情形。


    於是四人一道,往城西藥市徐行。


    路上,木劍聲問,“這單佟到底什麽來頭,聽著很霸道的樣子。”


    黃鶯輕笑,“他哪有什麽來頭,不過他兄長有個當大官的好嶽丈罷了。”


    木劍聲“哦”了一聲,“大官?多大?”


    單佟一走,黃燕總還是看木劍聲不大順心的,隨口擠兌道,“反正比你大。”


    陳修瞪她,“那也比我大。”


    黃燕縮縮脖子吐舌,“表哥…我不是說你…”


    木劍聲低下頭眨眼,問她,“那究竟是有多大?”雙手抱圓,比劃,“這麽大?”


    黃鶯吃吃笑,伸出小指,“還要再大一點。”


    木劍聲悟了,“噢,那是挺大,大官,真大官。”


    陳修看來看去,無奈扶額,“是禮部侍郎。”


    木劍聲大悟,“禮部侍郎?那麽大的官呢啊?”


    陳修點頭,“嗯,單佟的兄長正是禮部侍郎劉天錫大人的女婿,劉大人就這一個獨生女兒,因此…”


    “等等!”木劍聲舉手,一臉不可置信,“你說的單佟兄長,不是叫…單俞吧?”


    陳修微愣,點頭,“正是,你知道?”


    隻能說無巧不成書,或是冤家路窄?木劍聲默默哀歎,詞窮到隻剩,“聽說。”


    “哦,”陳修道,“這單俞公子據說人品尚可,前妻不幸遭難後,時隔半年才應了劉家的親事,其中更有諸多推辭…”


    木劍聲腳下一個踉蹌,“遭難?”


    黃鶯扶了他一下,也道,“是啊,都說單俞先前那娘子貌美動人,招人小人惦記,被…搶了去,辱殺了…唉?木大哥,你沒事吧?”


    木劍聲扶著牆捂著心口,擺擺手。


    分明卓氏當天就被送去給了涉江藏起來,為不讓她染口舌是非,自己這“小人”都沒讓她踏進爵府的大門,更是當著城西街口一眾百姓的麵說不喜歡了讓屬下趕她“走”,如今為何會傳成這樣…唉,不必說,自然是單俞與劉氏的手筆。風言風語如此一傳,即便卓氏未被“辱殺”重新露麵,也會被眾人指點認作不潔吧…


    可怕,曾在枕畔耳鬢廝磨的人,一朝變了心腸,竟能做到如此趕盡殺絕…當真可怕。


    須臾轉念,她又自諷一笑,自己與那人的種種,又何來麵目指摘旁人…不過,趙元衝到底與單俞全然不同…


    忽地涼風一過,他一個激靈,咬牙切齒,為何又想到了趙元衝!!還有沒有點出息?!


    木劍聲最終歎口氣,正了身子,對黃鶯笑了笑,“沒事,就想說…單佟萬萬嫁不得,家風荏苒,嫁不得,嫁不得。”


    黃鶯笑道,“這個自然,我還能把自己推入火坑不成?”


    木劍聲對她豎大拇指,挑眉。


    黃燕冷笑,“這會兒開始緊張了?不如發奮努力早日提拔迴來提親啊?”


    黃鶯叫她閉嘴,她甩甩手朝城西正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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