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縉奚被斬首的時候,謝玿卻是在獸房。


    忽魯謨斯國在永嘉十三年進貢的兩頭獅子,至今還安安穩穩的長在獸房中。大約最近天冷了,獅子不耐的很,近日每每有馴獸師和上前喂食的內監被雄獅發狂所傷。但...這獅子是珍奇之物,若放任不管出了好歹來,隻怕罪過也不輕。


    於是馴養監的人湊在一起一合計,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便是每日派些掖庭得病將死的奴隸進獅窟喂這些獅子,若是出了意外被雄獅所吃,倒省了幾天飼食。


    康喜仁收了馴養監的好處,便從太倉各處挑出些麵黃肌瘦眼見要倒下的罪奴,送到了馴養監,反正在這種地方,每天死個把人從不是什麽稀奇事。


    謝玿在眾多奴役中顯得體格十分瘦小,且一直傷病不愈,輪到她也是早晚的事。


    這兩頭獅子她是早就見過的,確實新奇的很,但也十分兇狠,隻消片刻就能撕碎一整隻羊。


    康喜仁驚訝的打量著這個清瘦蒼白的年輕人,在說到要去獸房時,她甚至連半分猶豫也沒有,倒是緊趕著送死的樣子。


    這世上還真有不拿性命當迴事的人,這些先前的王侯貴胄還真與常人不一樣。康喜仁心中冷諷一句,便將人交給了馴養監,左右他是拿錢辦事,又受了貴人囑咐,其他一概不需管。落難王侯不如狗,過了今天也隻是獅子口中的一頓食物罷了。


    雖都是病人,但起碼知道什麽是死。眾人推推搡搡,任鞭子怎麽抽打都不肯進獅窟,謝玿拿過漆盞上鮮紅生腥的牛肉,麵無表情,徑自打開鐵柵欄的扣鉤,走向獅窟,竟無一絲畏懼。


    那一旁的小太監愣愣看著,還搞不清她為何如此嫻熟,卻猛然間瞥見她側臉,不由一怔,總覺得好生熟悉。


    然而,不待他細想,忽然平地一聲尖叫,驚得眾人俱是魂飛魄散。


    謝玿心中亦是一怕,這含著恐懼與絕望的聲音她在戰場上實在聽得太多了。循聲找過去,她不由後背冷汗森森,隻見那兩頭獅子竟不知什麽時候出了獅窟,正圍住了一個小太監,獠牙外露,不住低吼,分明是隨時要撲過去的樣子。


    這小太監究竟是怎麽進來的?!


    不過眼下實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謝玿隨地撿起一支木棍,在石壁上連敲數聲,唬得獅子迴過頭,然後迅速將手中的牛肉往遠處一拋,果見那兩隻畜生瞬間轉頭,尋著肉腥味奔去。


    那小太監已經嚇得麵無血色,謝玿顧不得跟他多說,拉起他便向出口處猛跑。然而...那群馴養監的太監一見獅子脫韁,一時嚇得手忙腳亂,索性將那柵欄上的扣鉤鎖死,一哄而散逃命去了。反正裏麵不過是個小太監和罪奴而已,死了也罷。


    謝玿打不開鎖扣,無奈,左右看了看,遂牙一咬,拉起他躲進獅窟中。那獅子若是吃完牛肉,定然會追著兩人不放,不如先躲避一時,且看會不會有人來救...


    那小太監此時逃得一命,不由躬身連連喘息,道,“謝...謝謝。”


    謝玿怒道,“誰讓你進來的?怎麽進來的?不要命了?!”


    那小太監赧然一笑,“我...我自己從樹上爬進來的,就是想...想看看宮裏傳說的獅子長什麽樣...對不起,連累你了。”


    謝玿一愣,差點被他氣笑,然後上下打量一番,發現這小太監膚白唇緋,長得極其俊秀,一雙大眼睛靈氣卻很是純淨,卻是個差點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主。


    “罷了,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反正我今日本就是要死在這兒的,臨死前救人一命,也算積德。”


    “為什麽?”小太監一愣,驚訝道,“你為什麽今天一定要死?”


    “...你沒看到麽?我來喂獅子。”


    “...什麽叫喂獅子?”


    “就是用我自己喂獅子。”說著,她向外邊指了指,道,“獅子吃人,他們不敢來,所以,隻能我來。”


    小太監霎時怔住,呆呆看她良久,才結巴著道,“他...他們用人來喂獅子?怎麽能...”


    有感於他的善意,謝玿不由失笑,“我是罪人,死不要緊。”


    “你犯了什麽罪?”小太監抬頭看她半響,隻覺襯著洞外一絲光線,這人雖一身狼狽,卻是十分好看,好看得讓他都有些自慚形穢,萬萬不像窮兇極惡之人,“...殺人麽?”


    “嗯,很多人。”


    “...那你一定是不得已的。”


    謝玿一愣,自言自語道,“不得已麽...”然後苦笑一聲,再無他話。


    那小太監正要說什麽,忽然被謝玿噓聲打斷,示意他聽外麵動靜。


    洞外原本悄無聲息,猛然間,卻響起兩陣野獸粗獷的喘氣,小太監一驚,連忙捂住嘴巴,看向謝玿。


    謝玿此時也是毫無辦法,隻能靜靜屏息,希望僥幸多活一刻。她丟個眼色給那小太監,讓他不要出聲,盡力將他往自己身後拖。


    小太監察覺出她意圖,不禁心中一陣感動,遂下定決心,隻要今日逃出生天,定要救她出掖庭。於是,悄聲附到他耳邊,“你叫什麽名字?”


    謝玿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皺著眉看了看他,小聲道,“我...姓木。”


    “哦,木公子,出去在下定會報答你的。”


    這話說的這般篤定,隱隱帶著一種淩然貴氣,她不禁多看了幾眼這小太監,卻暗暗一驚,這人兩邊耳朵上竟各有一個小小的孔眼。


    ...原來是個女的!莫非是哪個宮裏的掌事宮女不成?


    謝玿此時更覺不可思議,現在的宮女居然也如此膽大!竟獨自爬樹跑來看獅子!


    她嘖嘖咂舌,念及自己身上汙穢,下意識想離得她遠些。沒成想,這姑娘卻是個不拘小節的,無意碰到她破裂衣衫遮不住的手臂,又在她額頭上按了按,驚道,“呀!你在發燒?”


    謝玿剛想阻止她,卻已來不及了,隻聽洞外一通震耳欲聾的吼叫,那兩隻獅子顯然已察覺了動靜。


    心中默默哀歎一聲,她把那女子護在身後,小心翼翼向洞窟深處移去。


    乍然,猶如平地驚雷,洞外忽然敲鑼打鼓聲密布,隨即,一股極度血腥之氣從洞口撲入。


    謝玿捂住口鼻,心中卻一寬,門外之人竟懂得用此招引開獅子,想必這女子不是一般身份。


    “阿秀,你在裏麵麽?”


    謝玿手指驟然痙攣一動。這一聲叫得她愴然,又驚愕,這分明...是趙元衝的聲音嗬...


    她呆呆向那女子看去,訥訥道,“你...你是楊致秀?”


    楊致秀點點頭,心中微微吃驚,這人不叫她作娘娘,也不叫她楊妃,更不向她行禮叩拜,眸中卻忽然間莫名多了一絲狠意,但讓人看著...似乎又十分的悲傷。


    謝玿似是不願再多說,冷冷道,“你出去。”


    楊致秀訝異於她突然之間的轉變,猶豫半響,終是沒敢開口叫上她一起,隻說,“你也快些離開吧。”


    說罷,她又看了謝玿一眼,摘下監帽,未到洞口便喚道,“陛下。”


    趙元衝臉色並不如眾人想象的那般難看,他沉下聲,道,“胡鬧,怎的跑到這種地方來。”


    楊致秀不由鼻中一酸,險境一過,看到心愛之人,自是委屈萬分,於是方一張口,便撲到他懷中大哭出聲。


    如此一來,趙元衝更是不好再說什麽,隻能摟過她柔聲哄道,“沒事了,乖,沒事了。”


    洞內的空曠將這些聲音徐徐放大,謝玿痙攣發白的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慢慢滑倒在地。


    無事,無事,大約病了,心痛如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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