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被淋成落湯雞的兩人正向小沙彌道了謝,往右隔壁的小屋奔去。


    一男一女,皆略顯狼狽。


    男子是個英武高大的少年模樣,濃眉深目,上半張臉格外出挑俊朗,有一番少年人特有的桀驁張揚的生命力,間或一笑卻爽朗明亮,很是博人好感。此時正舉著大氅,將一旁嬌小依人的姑娘護在氅下。


    而那姑娘,似乎是個恬靜的性子,隻低著頭依偎在他腋下行走,也不說話。直到上了台階到了簷下,那男子將大氅取下,趙元衝隻覺眼前忽如海棠初綻。他平生見過的美麗女子不在少數,這女子在他心中自然比不上謝玿,但比起其他佳人姝麗,未有不及。


    “哇,好漂亮的姑娘。”


    趙元衝迴頭,就見謝玿披著被子像團棉花似的偎在他身上。


    謝玿接著酸溜溜,“真漂亮啊,若換了我也會看呆的,也會發覺不了身邊靠過來一個人的,無妨無妨,人之常情。”


    趙元衝無奈,“哪有看呆了?”


    謝玿陰陽怪氣的“噢”了一聲,說道,“可惜,人家名花有屬的,旁人連半點機會也沒有了。”說罷,又真心實意的歎了一句,“真是可惜。”


    趙元衝卻真的認真打量了她一陣,慎重搖頭道,“還是算了。”


    謝玿,“怎麽?”


    趙元衝,“你略勝一籌。”


    謝玿其實明白,磨著牙問,“怎麽?不懂。”


    趙元衝撩開她鬢邊長發,捏了捏她耳垂,“仔細比較,你比她略勝一籌,還是不換了,你比較美一些。”說罷,抽身後退。


    果然,一語即畢,謝玿腿腳已至。


    她裹在被子裏,像隻棉花團子,還靈活的很,抬起腿隻有踢出的腳尖堪堪露在“團子”外麵,腳趾幾乎觸及趙元衝麵門。


    趙元衝聳然一驚,“你不穿鞋?!”


    謝玿一愣,縮了縮脖子,收迴腳,滴溜溜就想往床邊跑。結果被趙元衝一把逮住,拎到了肩上。


    趙元衝握了握她的腳,果然冰冰涼涼,入手一片寒意。


    他微惱,順勢在謝玿屁股上拍了兩巴掌,“不是最怕冷麽?為什麽不穿鞋?”


    謝玿委屈的哼哼唧唧,“要不是你瞧著美人忘乎所以,我哪會這麽著急。”


    這倒是他的不是了,趙元衝無語。


    謝玿越想越氣,一個勁說,“行了行了,大美人配小美人天經地義,我該哪裏來的迴哪兒去,活該你見色忘義,活該我見棄於人。”


    趙元衝越發無語。半晌才說了一句,“我跟你哪是什麽‘義’。”


    謝玿泫然,“你承認了?反正不管見色忘什麽,你承認是忘了吧?忘了吧?”


    趙元衝抱著她哭笑不得,又是覺得可愛又是無言以對,“以前怎的沒發現你這麽能作?”


    謝玿敲打他脊背,“你看,現在又嫌我作了?”


    趙元衝討饒,“我就喜歡作的喜歡作的,好了麽?”


    謝玿踢了踢腳,埋在他肩膀上假模假樣的吸鼻子。


    趙元衝聽著聲音,心中某一處地方覺得軟軟的,寵溺的歎口氣,扛著她往床邊走。


    沒走兩步,方才被謝玿鬧騰時碰到的一處牆壁忽然撲簌簌往下掉沙石。


    趙元衝走近了查看,原來右邊這堵牆不比左邊那堵,隻是在草皮外裹了一層泥沙。想來當初建造時,中間這大屋與右邊偏屋是同一間,後來因需要才用草皮砂石做的隔斷。此時被謝玿這麽一碰,牆麵上那一小塊禿的隻剩了薄薄一層草皮,與隔壁幾乎喘息相聞。


    謝玿目瞪口呆的吐了吐舌。


    趙元衝將食指放在嘴邊,“噓。”


    謝玿沒出聲,手指卻在草皮上摸了摸,立時摳出一個黃豆般大小的洞來。


    謝玿又是一愣,尷尬的收迴手,沒想到這草皮這麽脆的。


    默念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她忍住了偷看的衝動,牽著趙元衝往床邊走,盡量不發出大的聲響。


    隔壁那兩人此時才進得屋內,是以並未察覺方才謝玿與趙元衝的動靜,也不知道這牆壁其實如同虛設,隻隔眼,不隔音。


    於是,除非趙元衝和謝玿捂起耳朵,否則,隔壁的談話聲,可以盡收耳中。


    他兩裹著被子抱成一團坐在床上,也不能說話,無奈被迫聽著隔壁兩人一來一往的說話。


    隔壁那女子道,“阿秀...阿秀是找不到了吧?”


    少年過了片刻,才答道,“沿途派出的人手一無所獲,這都到成周境內了,應該是很難再找到了。”


    少女似乎鬆了口氣,“也好,希望她就此離去,平靜生活。”


    少年又沒說話。隻拿小沙彌給的火折生火取暖,烘烤兩人濕透的衣服。


    隔了不多時,那少女又說道,“她其實待我很好,是我的朋友...他父親是我騙來的,那道令是我下的,印也是我蓋的,也是我...我...我這麽做,我...我其實很難過,這幾天睡也睡不好。”


    少年猶豫一陣,走過去將她攬在懷中,道,“委屈你了。”


    這迴換了少女半晌無語,她在少年懷中半是沉醉半是思索,許久後,忽的冷了聲調道,“不,不後悔,不委屈,你有多少仇,我就有多少恨,我想起你那些日日夜夜,我恨不得讓他們死而複生,極刑處死千次萬次,我...我...”


    少年身子似乎微震了一下,少女立即察覺,伸手撫上他臉頰立即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提,對不起。”


    那少年情緒的波動不過稍縱即逝,此時隻握著少女的手,反而安慰她道,“都過去了,玉兒,都過去了,沒事了。”


    他將那雙手握在心口,握的緊緊的,因為方才那雙手竟在微微顫抖,不可自抑。


    而剛剛身子止不住打了個哆嗦的還有謝玿。


    那姑娘長相可人,一點唇珠讓她看起來格外甜美,未曾想會說出這樣狠絕森冷的話,實在...有點出乎意料。


    趙元衝抱緊她,順了順她的長發,自己卻側耳蹙眉,神情不知為何稍顯嚴肅。


    那少女在少年的寬慰中平複下來,又依偎進他懷裏,輕歎口氣娓娓說道,“值得,都值得...我做這些其實都是為了我自己,我也恨,恨得咬牙切齒...當初獵場初遇,你跟我說你叫‘三石’,我那時隻以為你是個普通的守衛...可自那時起,我就將你放在心裏了,你的痛就是我的痛,不,我比你更痛,更恨,我發過的誓我一定會辦到,為了你,為了我,我也會咬牙撐下去。”


    少年隻是抱著她,原本明亮的眼睛裏有些閃爍不定,或狠戾,或空茫。他撫摸著她的耳鬢,卻極盡溫柔與憐惜。


    此後,隔壁一陣靜默,良久不見再有說話聲,卻是響起一陣又一陣的細微聲音,謝玿起初還聽著,後來漸漸紅透了臉。那聲音她此時已經再熟悉不過。


    兩人的對話她本就一知半解,聽得稀裏糊塗,此時被這聲音一打擾,全忘到了九霄雲外,忽然像被燙到似的不住伸手搓著臉頰。


    她都懂了,趙元衝哪有不懂的,此時趁著謝玿不好發作,低了頭貼上她耳側,小聲問,“阿玿,你說...這雨什麽時候停?”


    此中深意,謝玿居然也是懂了的,頓時羞惱無比,卻知行相悖的在趙元衝腰間捏了把,捏著捏著五指放輕了力道,倒像是摩挲。


    趙元衝愈發貼近,在她耳邊喘息,熱氣熨貼在她脖頸,她心猿意馬,不自覺動了動,側臉與他廝磨。


    如此一來,幸虧雨勢漸漸小了,那隔壁兩人仿佛也是趕時間,雨未完全停歇就告辭離開了。


    小沙彌來迴稟,趙元衝順口問了那少年的姓名。小沙彌迴道,“隻說叫柳三十。”


    “三十...三十...”


    小沙彌走後,趙元衝看著黃色的油紙傘在雨中漸行漸遠,若有所思,喃喃低語,“莫非...是他們?”


    身後有動靜,趙元衝迴神一笑,將門閂卡上了。


    謝玿裹在被子裏亂七八糟的衣服中掙紮,總算撲騰出一隻手臂。衣服都是散亂的,七擰八扭蜷成奇形怪狀的一團,有她的貼身小衣,也有趙元衝的外袍。


    她正紅著臉掙動著抬頭,要看趙元衝離床而去做什麽了,周身忽然一空,那一團亂麻似的衣服被人一股腦全部拿走,扔在了一旁。


    她一驚,瞬忽間有些定格,不曾察覺身上僅存了那鵝黃繡白梨花、連係帶都鬆了的小兜。


    趙元衝唇邊緩緩顯出兩道笑紋,以野獸捕壓的姿態湊近了她。


    謝玿貌似無辜,眨了眨眼。


    隨即,風雨已來,催花折枝,那梨花隨風搖曳隨波逐流,搖搖欲墜。


    一陣纏繞拉扯天翻地覆之後,已是雨過天晴。


    趙元衝沒睡過去,這會兒起身慢條斯理的穿衣服。


    謝玿小睡一會兒後也醒了,用被子把自己卷成春卷,滾到趙元衝身邊,腦袋蹭著他腰側。


    趙元衝像摸小動物似的摸了摸她腦袋,好笑的問,“怎麽了?”


    謝玿用嘴唇玩兒似的扯住了他一片衣襟,“公子要走麽?”


    趙元衝抿著唇笑。


    謝玿作委屈狀,掐著嗓子說,“什麽時候再來看奴家啊,奴家湊不出自己的贖身錢,公子就不要奴家了麽?”


    趙元衝整著腰帶,頭也不迴,問,“贖身錢?攢了多少了?”


    謝玿伸出手,半邊臉藏在被子裏,嬌滴滴,“公子付了錢,就夠了,看公子舍得給多給少了。”


    趙元衝穿戴妥帖,拉拉兩袖幾乎不可見的褶皺,捏握著她那隻手放迴被子裏,“剛剛,小手都往哪裏摸了?”


    謝玿又往被子裏縮了縮,腦袋裏“轟”一聲響,羞煞人也。


    “該摸的一樣沒少摸,該占的便宜一樣沒少占,我不收你錢就不錯了。”


    再去看謝玿,床上隻剩下了一團被子,被子上方狀似頭部的地方不住擺動,像在搖頭。


    趙元衝在那團圓滾之物上敲了下,十分好笑,遂心滿意足的去了。


    他剛拉開門,身後謝玿道,“趙元衝!”


    他迴身,謝玿又藏進被子,聲音正常了些,含含糊糊嘟囔,“...元衝哥哥,那...都這樣了的話,嫁妝要不就免了吧,等我攢夠了,我...怕是要急死了。”


    若不是他確實有事在身,趙元衝真想把她從被子裏挖出來,繼續黏黏糊糊的過了這一天,可...


    謝玿等了半晌,未見迴音,悄悄探出眼睛一看,趙元衝已經跨出了房門,“嫁妝勉強算了,可聘禮不也得要些時日準備,早不了,等不了也得等。”


    話說的四平八穩,腳下卻似乎踢到了茅屋低矮的門檻,走出兩步,又折迴,因為他忘了關門。


    謝玿趁機喊,“多久啊要?”


    趙元衝關了門趕緊走,否則今天怕是要“好色廢事”了。


    於是謝玿隻聽到門外傳來的一句,“怎麽著還得一個月!”


    一個月?從這裏出發,快馬加鞭趕迴益京也得半個多月,也就是說...


    謝玿眯著眼托著腮瞧著他去的方向笑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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