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李忠達本是運城縣知縣,正逢允州天旱,而運城縣借著繞城而過的灤河並不十分難熬。


    李忠達有個好友,叫沈世昌,是個木材建料商人。


    沈世昌與李忠達相交多年,商官合作卻不過於放肆的事情已幹了不少,兩人相處也算愉快。沈世昌看上了灤河中段的川地,二人一合計,便在灤河中斷臨時建起了一個沙場,以備後用。


    然而,旱時缺雨,沙子卻又是吸水的,不多久,灤河竟斷流了。這樣一來,下遊的許家村便斷了水源。


    村民們鬧過幾次,要官府拆了沙場,而沈世昌總以雨期將至的理由搪塞過去,但偏偏那一年,雨期來的晚了好些,許家村已經缺水成災,有幾個膽大性野的村民竟然攔了李忠達家眷的轎子,揚言若官府不拆了沙場,就殺了李忠達全家。


    李忠達當時驚怒交加可想而知。


    偏偏正逢當年朝廷貼出了忠勇詔告令,時匪患良多,若能清剿得保一方太平,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這李忠達心中被怒火一衝,一條毒計已在心頭盤旋。


    沈世昌得知此事,驚懼非常,多次勸阻,卻仍無果。日後,眼看李忠達已有所動作,沈世昌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久而久之,竟萌生了拆掉沙場去州衙報案的心思。


    誰知,沈世昌身邊的一個小廝連夜將此事通報給了李忠達,李忠達前後一思量,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沈世昌全家盡數滅口後一把火少了宅子,隻餘下沈世昌豆蔻年紀的女兒僥幸逃脫。


    而第三日,整個許家村被官兵屠戮殆盡,村民皆被砍掉了首級。許襄兒因貪玩跑去後山迷了路,反而逃過一劫。


    許襄兒說到這裏已經泣不成聲,謝玿大驚之下迎麵撞上一棵鬆樹,趙元衝給她揉揉額頭,她驚問道,“莫非這些首級就是...”


    趙元衝點點頭,“正是當年那些‘山匪’。”說完便再不置一詞。他臉色格外難看,一雙眼深如潭水,手指伸了又握,嘴唇抿著,嘴角的線條越發淩厲。


    謝玿忽跺腳怒道,“豈有此理!喪盡天良禽獸不如。這種人竟能高官厚祿這麽多年,成周弄成如今這苟延殘踹的模樣倒也不怪了,改朝換代也沒什麽稀罕的!”


    賀奔聽到了這番話,盡管覺得李仲達這人確是罪該萬死,卻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趙元衝看了謝玿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終還是忍了下來。


    其後,四人沿著山路行了好久,過了雜草叢生的沒有道路的樹林到了後山,卻見豁然開朗,一座雅致精巧的山莊出現在眼前。


    許襄兒領著眾人進了山莊,隻聽耳畔絲竹悅耳,巧笑送暖,好似十分熱鬧。


    這種聲音謝玿聽著耳熟,不由一笑,走過去用肩膀碰了碰趙元衝,道,“皇兄,你猜這是什麽地方?”


    趙元衝看她表情,就想起她過往在浮生齋的諸多“美名”,便道,“故地重遊,此處可也有你的紅粉知己?”


    謝玿驚道,“皇兄,你怎知道?!”


    趙元衝理所當然道,“這種地方我有什麽去不得的?男人去了才正常,你去了能如何?”


    謝玿一聽,心頭不由焦急,忙問,“皇兄,你真去了?”


    趙元衝有心哄她,挑眉點頭,“去了又怎樣?”


    眾人此時穿過一座花廳,廳中有舞姬獻舞,姿勢大膽,做寬衣解帶投懷送抱之狀,可趙元衝隻當瞧不見,不覺得好奇也不為所動。


    謝玿不由猜想他莫非真見慣了這等場麵,起初的玩笑之意中倒生出來一絲惱怒。


    許襄兒在後院假山旁一棵極其粗壯的大槐樹前停住了。


    她在旁邊撿起一顆小石子,在槐樹的第一個樹杈間連擊三下,眾人隻聽哢一聲,那槐樹竟從中間裂開了,形成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許襄兒率先走了進去,趙元衝將謝玿拉到自己身後,一躬身,勉強進入。


    原來槐樹掩著的是一道大約四五十米長度的溝穀,溝穀深處有幾簇密實的灌木,幾人相繼鑽過灌木,忽覺眼前一亮,不覺深吸了幾口氣。


    說不上繁華如鏡勝似仙家,卻也是綠意勃然流花撒綴。


    謝玿說道,“很不錯,好地方。”


    趙元衝暗裏在衣袖中捏了捏謝玿的手指,謝玿卻並沒有迴握他。


    趙元衝好生奇怪,去迴頭看她,卻見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邊許襄兒已經嚷叫這奔向一處小樓去了,“師傅!師傅!有客人啊!”


    謝玿趁機一甩趙元衝的手,站在樓前通道口,道,“你們先進去吧,我瞧著這機關很有意思,我留下看看,隨後再來。”


    此時此刻,趙元衝也不好與她計較細談什麽,心想反正迴去有的是時間,倒時再與她好好說話。便隻留了兩名護衛與她呆在一起,領了眾人進樓去了。


    說是師傅,其實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明豔女子。


    這女子便是先前許襄兒所說的不算枉死的建材商人,沈世昌的獨女,沈雁杳。


    沈雁杳隻怔怔看著趙元衝,卻連許襄兒的陳述都不怎麽在意了,那眼神讓辰良暗暗挑眉,實在也不是第一迴見了。


    直至許襄兒說到自己和小槐已經被李忠達發現時,沈雁杳才迴頭看了看她,命身後一精神矍鑠的白須白巾的老仆送許襄兒出去。


    隻是許襄兒與趙元衝都沒瞧見,她暗裏向那老仆使了個眼色。


    兩人走後,沈雁杳給趙元衝斟茶,竟然連手都是激動到顫抖的。


    趙元衝道,“姑娘認識在下?”


    沈雁杳抿唇嫣然一笑,道,“公子大概不記得了,奴家原先...與公子有過一麵之緣,在京城。”


    一旁的賀奔與辰良皆大為震驚,暗自提防。


    “既然如此,還望姑娘替在下保密,至於李忠達一事,在下定會盡力徹查。”


    “公子言重了。”沈雁杳微微一服,接著道,“隻是...奴家有個不情之請,亦是奴家平生所願,還望公子成全。”


    趙元衝一怔,隨後溫和笑道,“姑娘請說。”


    沈雁杳癡癡望著他,柔聲道,“奴家不奢求追隨公子左右,隻求...”她抬頭看了趙元衝一眼,柔聲道,“隻求今後公子功成事畢,能給奴家一席之地,奴家願為妾為嫈侍奉公子一生。”


    趙元衝愣了一瞬,又道,“功成事畢?姑娘莫不是在說笑?”


    沈雁杳又正色道,“不,奴家相信,最終能登大位,配得上那九五之尊之座的,隻有殿下。”


    賀奔忙推開窗四下查看。辰良神色急惶。


    沈雁杳道,“殿下放心,此處隻有奴家一人,這些話出了這樓,再無人知曉。”


    趙元衝卻隻是喝茶,不疾不徐,慢條斯理。


    沈雁杳猶豫片刻,小聲道,“奴家對殿下一片赤誠真心,實不相瞞,奴家...奴家在各處尚有些家仆,今後若有幸,可得殿下垂青一用,能被殿下驅策,即使粉身碎骨也心滿意足。”


    趙元衝這才又抬頭看了看她,隻見她姿容嫵媚豔麗,身段風流,一雙美目期盼的望著自己,便問道,“比如,允州府衙的小槐?再比如,你早就得知我已經到了允州府?隻是這樣?”


    她點頭,道,“遠遠不止。”


    說罷,她想了想,咬牙上前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趙元衝抬眼看去,那桌上儼然寫了“三、四”。


    辰良正自納悶,趙元衝卻頓時明了,不禁心中駭然。


    隻見沈雁杳寫罷,猶豫片刻,似是有些懼怕,但仍又沾了茶水書寫。


    這次,她寫下的是個“二”字。


    寫罷,她抬頭不安的看了趙元衝一眼。


    趙元衝瞧著那字,隻覺後背微寒,麵上卻不動聲色,但目光終究更冷冽淩厲了些。


    他問道,“小夏子...夏安是姑娘什麽人?”


    沈雁杳一驚,心內惶恐的同時,看向他的目光更是癡迷愛慕,答道,“也隻是個舊日家仆罷了。沒想到...殿下英明。”


    趙元衝道,“當日追查得知夏安既不是景陽宮的人也不是四弟的人,我本以為是哪位王爺安插的無關緊要的眼線,萬沒想到是姑娘。”


    原來,沈雁杳所寫下的“二三四”皆是指宮中的各位皇子。那夏安自然是她放在“二”皇子趙元衝身邊的“家仆”了。


    沈雁杳還是那樣癡癡地看著他,喃喃道,“自從那年杳望一見,奴家心中...就再也忘不了殿下了。”


    趙元衝似是依舊不為所動,他撥動茶蓋,又喝了會兒茶,終是抬頭對她微不可查的笑了下。


    他唇角微挑,道,“將我放在心上的人何止成千上萬,但能讓我上心的人,不但要忠心,還要有本事和...價值。”


    沈雁杳心中一動,一時間幾乎喜極而泣。


    正在此時,忽聽得“啪”一聲,窗戶被人猛拍一掌,一個身影從窗前一閃而過。


    趙元衝心中一沉,脫口而出,“阿玿!”隨即匆匆與沈雁杳作別,急追而出。


    方才,趙元衝等人進樓後,謝玿在小樓左右閑逛,不多時卻見許襄兒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名白須老者,那老者目露精光,一見便知身負高明武功。


    她正要開口喊她,卻見兩人下了台階轉了拐角,那老仆忽然目露兇光抬掌就要向許襄兒後背劈下,顯然是一擊必死的殺招。


    謝玿大驚,她不及出聲出手,縱身上前一把推開許襄兒。


    但掌風已至,推開人的謝紹卻沒機會躲閃,她隻能背轉過身,避開要害,生生以後背結結實實受了這一掌。


    登時,她鮮血從口中噴出,五內劇痛。


    一名護衛見狀,立時上前查看她傷勢,另一名護衛已與那老者纏鬥在一起。


    這一掌力道頗重,但突遇變故,她牽掛著趙元衝,哪還管自己疼痛之極,感覺還能發力運氣,便隻讓那護衛帶了許襄兒先行迴曲學閣,自己拔腿迴轉,已是進了小樓。


    她幾乎沒有江湖經驗,往日比武過招,京中眾人念著她身份,並不敢真正將她打傷,因此從不知道這受傷輕重也分急緩。那老者一掌不虛,且是高手殺招,一擊之下她雖感四肢行動無礙,但卻已經受了極重的內傷,五髒已然損了。


    提氣飛奔到樓中窗外,謝玿還未進門,卻正好聽到沈雁杳那句“再也忘不了殿下”的傾訴,與趙元衝那句“能讓我上心的人,不但要忠心,還要有本事和價值”,頓時氣血翻湧,一掌拍在窗欞處,掠身飛出小樓。


    趙元衝等人追出門時,隻見謝玿已如一隻雀兒一般,向山莊外飛縱而去,兩名護衛也不見了人影,隻得出莊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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