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裏十一點整,離午夜還有一個小時,風雪飄揚,煙花高綻,全國人民合家團圓,而她在大馬路上頂著寒風侯了一刻鍾才等到一輛出租,打車去離這兒半個小時車程的昭華館。


    任何一個地方的倒數活動,都抵不過夜店成群的昭華館,此刻這裏比哪兒都熱,她根據班衛的指引到達最有名的那家,門口豪車成排,圈內的眼熟臉進進出出,還限製客流不讓進人,說是有包場,虧得龍七也是“眼熟臉”,經理衝她一個麵子請她進了,場子內的電音震耳欲聾,頻閃燈照得人臉模糊不清,她的手上掛著臧習浦的大衣與自己的手包,另一手撥開身前擋著的人,在攢動的人頭間穿梭,衣著裸露的外國模特與她擦肩碰肘,那些香水味,朗姆酒味,爆珠煙味從鼻間呲溜跐溜地滑過。


    ……


    爆珠煙味兒。


    腳步有意識地減緩,她因其中夾雜的熟悉味道而輾轉視線,頂上的光快速切換,一紫一藍,忽明忽暗,她的心如擂鼓,往左右巡視,再往前看,向著那煙味越來越濃的地方去,越是向著裏圈走,擦肩而過的人裏就越多熟臉,都是與靳譯肯地下情那會兒被帶著見過的狐朋狗友,是誰的場子,越來越昭然若揭,心也越來越燥,dj打碟,電音突然變得刺耳綿長,她蹙眉,周遭的人都捂耳朵,與此同時,身前擋著的人終於挪開。


    於是,五米之外。


    內圈中心。


    眼前的跌宕世界裏。


    她終於看見厚重紅光裏的靳譯肯。


    刺耳的電音依舊作響,旁邊的人群依舊嗨得高舉手,而她一個安靜的個體,格格不入地站在狂歡的群體中,看著正在打煙的靳譯肯,他的四周煙霧繚繞,她仿佛能聽見他將萬寶路叼在嘴邊時,煙嘴爆珠被咬碎的“哢噠”聲,能聽見火機“嚓”一聲響,煙草燃燒的聲音,看著那煙夾在他的右手指間,隨著他的手垂到身側,火星亮著,煙霧冒著,從他的腰漫到他的手臂,肩身,他的另一手插在褲兜中,正背對她,正與他人說話,煙霧受空氣細微的流動影響,飄著。


    靳譯肯,一個多月不見,卻如同浴火再生,身段愈加挺拔的靳譯肯。


    他手臂上多出一片碩大紋身,紋著他養的阿拉斯加,他因身側友人的玩笑勾著嘴,眼眉間是厭世的薄涼,下巴線條比之前更明顯,即使不說話也一股衝天的“搞事”暗示,隨時準備拉你入地獄再推你入火牢,讓你死又讓你生。


    是了,就是這個靳譯肯。


    手包裏的手機在震動,她條件反射地擱到耳邊,卻聽不進隻言片語,隻知道往前邁一步,他的身邊卻突然出現旁人。


    不過一秒的時間。


    細細的五指就握住他正插著褲兜的手,要與他講話,暗示性地搖了搖,靳譯肯的視線從原來的方位轉移到這個方位,但刺耳電音不消停,他因聽不清對方講話而微微蹙眉,隨後在對方勾食指的暗示下,拉低身高差,低下腦袋。


    低頭的一刹那,被鄔嘉葵親在臉上。


    鄔嘉葵脖頸間的銀色短鏈閃閃發亮,就跟她眼睛裏的光一樣。


    龍七那一瞬間分不清在耳朵裏燥著的到底是電音還是耳鳴,還是班衛的一句陳述句,而靳譯肯和鄔嘉葵的反應都如同逢場做戲的老手。


    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隻看到他將指上的煙摁進身旁桌子的酒杯中,拍拍鄔嘉葵的肩膀,不是喜也不是排斥,是某種心知肚明習以為常的迴應,隨後曖昧不清地折過鄔嘉葵,朝另一個方向去。鄔嘉葵的五指滑過他紋身的手臂,沒握住,握不住,由著他與自己擦肩,她撩發,就像偷喝了聖水的貓,戀食卻冷靜地留在原地,笑吟吟地目視他從人群裏消失。


    不是第一次了。


    這兩個人看上去,明顯不是第一次這麽搞在一起了。


    電話裏,班衛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比以往更大聲一些,龍七沒聽清,無意識地迴問一句什麽,班衛重複:“我說鄔嘉葵的未亡人是靳譯肯,操,居然是靳譯肯,她在英國追他追得整個留學圈都知道,這事你他媽竟然不知道?”


    而鄔嘉葵在第二次撩發時側頭,恰好看見五米外的龍七。


    五米外,沒有聲響,卻燃著火的龍七。


    鄔嘉葵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笑容緩慢地收起,龍七的耳邊擱著手機,聽著班衛一而再再而三的質問,兩人此刻的對視像一場無聲的“抓奸”,在聲色場地裏沉默上演。


    ……


    “留學圈逮著個人都知道,她報了那學校的課,之前說是看秀的那段時間天天在他課上泡著,都勾搭成這樣了,我說龍七你幹什麽吃的?”


    班衛還在那兒喋喋不休,把情報延誤的火悉數撒到她這“圈內人”身上,她一言不發地看著鄔嘉葵,鄔嘉葵在三四秒的短暫反應後,終於朝她笑了笑,就如同淩晨五點在劇組打照麵的笑。


    隨後往厚重的紅光裏走。


    “……那你知不知道,”龍七沒有跟,不急不緩地問班衛,“他們到什麽地步了?”


    “操,我怎麽知道,”班衛很燥,“靳譯肯喜歡的是你這一款,你覺得鄔嘉葵從頭到腳跟你是他媽同一類型嗎,我怎麽知道他吃不吃鄔嘉葵這款,反正鄔嘉葵是很吃他啊,反正我也他媽的很吃鄔嘉葵啊!他倆到底怎麽認識的啊操!”


    頭頂有股視線稍眾即逝,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抬頭往二樓迴廊看,看到靳譯肯從欄杆旁經過的側影,但他又往深處走,身後跟著一名男性友人和兩個高個女生,他的背影被三人說笑的身影遮擋,他走到哪兒,那兩個女孩的視線就跟著他挪到哪兒。


    龍七那時候才意識到,長久以來,她都忽略了一件事。


    靳譯肯長得厲害,腦子聰明,有強大的獨立人格,她一直都明白他這種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有成排的姑娘倒追,在她不稀罕他的時候,也三番兩次地以“預見得到的渣”為理由疏遠過他,但是真正講起來,從她高中與靳譯肯建立關係以來,除了一個名存實亡的白艾庭和一個“因她而戰”的董西,他這人就沒惹過任何桃花。


    對,沒有鶯鶯燕燕,沒有逢場作戲,他的社交賬號內甚至沒有與姑娘超過三句的閑聊,他身上自帶一股“我有女朋友”的絕緣氣場,把那些時刻準備愛上他的姑娘放在界限分明的分水嶺外,他明明一身本事,卻一顆心吊在龍七這顆樹上,專心致誌地吊了整整三年。


    然而一旦他放棄這種意識,一旦他徹徹底底地恢複單身狀態。


    就,多的是森林等著為他焚起烈火。


    因為毫不費力地擁有過,所以從來沒有危機感,從來沒想過有這麽一天,在她那兒不曾得到任何優待的靳譯肯,現在能沒心沒肺地做著旁人的心頭尖兒,能夠明明看見她了,卻把她當作這庸俗鶯燕中的一個,撂一眼也就撂一眼,不再關心,比生人還生。


    ……


    憑什麽。


    離午夜還有十分鍾,她當即上了二樓看台,轉了兩圈都沒找著人,反而在一處僻靜的牆口發現鄔嘉葵的姑媽與其助理,鄔嘉葵的姑媽臉色不好,在訓助理,一瞅她來了,先發製人地上前懟:“嘉葵呢?我們嘉葵呢?你沒事帶她來這兒幹嘛!玩好你自己就行了,牽連她幹嘛!”


    鄔嘉葵的姑媽作為經紀人,憑著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言對龍七不爽已久,麵上笑吟吟,私底下可勁兒減少鄔嘉葵與她的接觸,老以為她會帶壞鄔嘉葵,保持得好好的臉皮今天說撕就撕,這鍋也是毫無邏輯地往龍七腦袋上扣,龍七要去牆後的私人包廂區,被那姑媽拉著要人,她煩得不行,直接抽開手迴複:“你問我要人?你的乖侄女耍了我個把月和我的前男友鬼混在一起,他在“帶壞人”這點上比我駕輕就熟的多!與其纏著我不如盡早把人抓迴來給我個交代,姑媽?!”


    鄔姐一愣,她身後一直打著電話的助理突然有了反應,捂著另一隻耳朵大聲問:“葵葵,葵葵鄔姐來找你了,你在……”


    龍七伸手掠過手機,剛擱耳邊,聽到鄔嘉葵半句迴應:“別讓她過來。”


    隨後聽到一陣“哢嗒”響,像是手機與某個平麵碰觸的聲響,除此以外沒有其他雜音,聽上去在某個隔音的私人包廂內,她快反應地進入牆後的長廊,鄔姐及其助理喊著她的名字緊隨其後。


    然而鄔嘉葵那端再沒迴應,也沒有掛機,龍七鏗鏘有力地喊她一聲,如同沉進無邊無際的海裏得不到迴響,正要掛電話時,那端又突然傳來一聲低念,聲音與手機有著距離,被機身收錄地模糊不清,龍七的步子卻緩下來,因為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來自鄔嘉葵的一聲:“靳譯肯。”


    不輕不響,夾雜著她難得的少女憂愁與心思,就仿佛靳譯肯正與她同處一室一樣。


    龍七全身血液都倒流。


    步子加快,迅速掃過每一間私人包廂,瘋了一樣,但是始終找不到,手機那端卻無所幹擾地繼續:“我坦白過,我在來英國之前就看過你所有的新聞,我知道你經曆過什麽,知道你正處於對女人對愛情最失望排斥的狀態,我也說過,我無所謂,不管你要在這種狀態裏頹多久,我都陪。”


    ……


    “你不記得我,我就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說給你聽,我不與你愛過的人做比較,但我發誓我不會朝三暮四忘恩負義,你說我目的性太強,是,我的目的就是那麽明確,我陪著你,是因為我想要你,我希望當有一天你願意從這種低穀走出來時,眼裏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隻有我。”


    ……


    “老娘陪就夠了,他眼睛要隻看得見你那是得了眼疾!”嘩地一下,闖進一間私廂打擾一群人的狂歡,龍七在一片麵麵相覷的臉孔裏沒找著靳譯肯和鄔嘉葵,返身去下一間,而電話那端,她的聲音根本傳不進那個空間,對話在繼續,鄔嘉葵說:“但是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是一件需要強大抑製力的事。”


    “他特麽知道!”龍七又燥,衝著電話懟,“他一身的泡妞本領,特麽就是用你來搞我,用腳趾頭都看得出來!”


    ……


    “很喜歡,但不能太喜歡,很想占有,但要循序漸進……我爸爸喜歡養魚,他每次換新缸前都會先放一條魚適應新的水質,一個月後如果魚還活著,水就養成功了,新的魚群可以入駐,如果魚沒活,他就隻能繼續養水,任何魚群進去都會死,這種身先士卒的魚,叫做闖缸魚。”


    ……


    鄔嘉葵的這句話音落,離午夜還有半分鍾,遠處的大場子傳來齊心協力的倒數聲,龍七終於到達長廊最深處的一件私廂,跟其他幾間房的喧燥不一樣,這間房大門緊閉,燈光微弱,沒有樂聲,她的氣還洶湧著,胸口起伏著走近,然後就從門中央的玻璃隔板……看見裏頭的靳譯肯和鄔嘉葵。


    隻有他們兩個人。


    靳譯肯坐在沙發上,雙肘抵著膝蓋,手上夾著煙,低著腦袋,周身煙霧繚繞,而鄔嘉葵跪在他的身前。


    是,從來都自帶一股傲氣的鄔嘉葵,正以一種卑微,虔誠的姿態跪在他跟前,身板挺直,握著他膝蓋上的手,仰望他,像仰望著主,一字一句地說:“靳譯肯,我就是那條闖缸魚。”


    ……


    龍七扭門把,門從裏頭上鎖,還隔著音,她燥得錘了一記,裏頭毫無反應。


    “靳譯肯!”她又用力地錘一記。


    鄔嘉葵身後的矮桌上,手機正麵朝上以“通話中”的形式亮著,而靳譯肯始終低著腦袋,分不清是在看鄔嘉葵還是地麵,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情緒起伏,唯有指上的煙無聲地燃著。


    “在你的世界裏,不管一個月還是一年,我都願意熬,”鄔嘉葵說,“但我今天想討要一點暗示,也或許是獎勵,讓我知道我是否比其他人稍微特殊一點,讓我明白你最終到底是會弄死我……還是讓我活。”


    她伸手撫到靳譯肯臉上:“我也百分之百保證,你跟我在一起,會把龍七忘得幹幹淨淨。”


    然後,身板比剛才挺得更直,與此同時拉住靳譯肯的衣領,龍七在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她親上靳譯肯,遠處的大倒數結束,傳來排山倒海的歡叫,靳譯肯指頭上夾著的煙掉了一截煙灰,但他沒有反應,也因為沒有反應,鄔嘉葵得寸進尺地將手臂環上他的脖子,蜻蜓點水的初次觸碰後進入更深一層的輾轉,龍七耳邊的手機終於從手心滑落,無聲地落在厚重的地板上。


    這座城市煙花高綻,普天同慶,她在一個近乎瘋狂的夜場裏,看著安靜包廂裏沉默接吻的兩人,每一秒都割著肉,淌著血,他們相疊在一起的身影讓她想起高三那一個下雪日因為孤獨而狼狽為奸的兩人,與此同時也終於體會到,那時靳譯肯看見董西的畫時,到底是什麽感覺了。


    那是一種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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