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在床上一連躺了好幾日,腰酸背痛,渾身無力。如今又感覺傷口似是好多了,於是想著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也順便在寺廟裏看看。


    他自從昏迷後被扶進寺廟以來,便從未出過這間小屋,故也未有任何方位感。出了門後,緩步走在深幽的長廊,隨後移步至院落,望著周圍仍未化開的厚厚的冰雪,雖受到了嚴寒的侵襲,卻頓覺神清氣爽,不禁長長地吸了口氣。


    墨白想起救了自己性命的修一師父,東張西望了片刻,卻四處不見人影。他轉身返迴時,剛走了沒兩步,在長廊盡頭看見一扇緊閉的黑色大門。他盯著大門看了許久,似是聽見屋裏有聲音傳出,以為是修一師父,於是便不由自主地移步過去。


    他站在門口,盯著大門,卻又未聽見任何聲音了,於是打算離去,誰知剛一轉身,屋裏似乎又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聲音。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朝著四下看了一眼,將眼睛貼在門縫,透過縫隙,果然看見了修一師父。


    此時,修一正靜靜地背對著他,他的目光被身體擋住,也看不見其他更多的場景,故不知修一在做何事。


    從門縫裏吹來一股冷風,墨白不禁打了個寒顫,正打算抽身而退時,門忽然開了。修一站在門口,與他四目相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既已來之,為何又急於離去?”


    “不好意思,在下迷路,誤打誤撞至此,並無意偷窺,還請師父見諒。”墨白說完又打算繼續退去,修一卻叫住了他:“施主請留步。”雁南飛不得不收迴腳步,眉目低垂,露出虔誠的表情。


    大門忽然開了,墨白一抬頭,目光掠過修一,落在大堂中央的靈位之上,隻見靈牌上麵寫著“王爺田秀之靈位”。


    墨白瞪著眼睛,頓時雙腿發軟,還以為自己眼花,顫抖著移步過去,又將靈位上的留字細細看了一遍,強忍著內心的悲痛,轉身目視修一,以一種不算質問,也並非請求的口吻問道:“您究竟是何人?”


    修一看了一眼靈位,又轉向墨白:“阿彌陀佛,施主與王爺究竟有何幹係?”墨白並非不敢承認,隻是在事情未明之前,他不想袒露身份,節外生枝。故他並未給修一答案,又轉身望著靈位:“您是王府的人?”


    “阿彌陀佛。”修一麵色如土,“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墨白不解,問他何事不可能。修一輕聲歎道:“當年王府兵變,王爺與娘娘雙雙赴死,少土司也死於百裏俾之手……不可能、不可能尚在人世,我定然是多想了。可……可為何您與王爺樣貌如此相像?”


    墨白內心已顫抖不停,再也忍受不住,轉身跪下:“阿爸在上,請受孩兒一拜!”修一怔怔地望著墨白,麵如死灰,顫抖著,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卻又一言未發。


    墨白三拜之後,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修一抓著他的胳膊,上下打量著,眼中也噙滿淚水,不可思議地說:“確實像極了,簡直便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少土司……怎麽會……你怎麽會還活著?”


    墨白呆呆地看著他,這才明白他為何之前在床前如此驚訝地看著自己。他忽然跪地:“少土司,真的是您呀,沒想到此生還能見到您。王爺若是泉下有知,該是多高興呀。”


    原來,修一當年是田秀手下帶兵旗頭,百裏俾起兵造反殺死田秀,奪取王位之後,修一無力對抗,見大勢已去,不得不帶領殘部逃出王府。


    “小的無能,沒能保護好王爺,還請少土司治罪。”修一深深拜在墨白麵前,墨白慌忙將他扶起,欣慰地說:“您何罪之有?有罪之人是百裏俾。”


    修一此時又哭又笑,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冷靜平和的模樣。他忽又朝靈位跪下:“王爺,您看到了嗎?少土司還活著,如今已成年,且活得好好的啊。”


    墨白望著父親靈位,一時間百感交集。他如何能想到在這深山之中,竟有父親餘部替父親立了靈位,且此人還救了自己性命,當即便要改稱修一叫恩人。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您是少土司,是王爺唯一子嗣,修一哪敢領受!”修一慌忙將他攙扶迴房,“少土司,外麵風寒,您傷口未愈,不可隨意走動,還是迴屋歇息去吧。”


    墨白今日特別高興,連連說道:“無礙、無礙。”緊接著,他與修一相談甚歡,不僅道出了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當下的經曆,還袒露自己打小悉心學武,便是為了有朝一日可替爹娘報仇。


    修一聞言,不免感慨道:“向土司大仁大義,慈悲為懷,老天都看在眼裏,方能護你成年。少土司,你您這些年受了不少苦,王爺和娘娘若是在天有靈,見你這般英雄氣概,也可瞑目了。”


    “師父,您給我好好講講當年之事吧。”墨白求道。修一從不曾忘記那一幕,如今麵對墨白,記憶又像狂風一般襲上心頭……


    雁南飛與丹珠在王府外一連盯了兩日,都未見向思明身影。丹珠的目光一動不動,像是著急了。雁南飛沉聲說:“如今正是風口,我們要等的人,可能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現身。過了今日,若還是不見,便先去靈雲寺與墨兄會合。”


    就在這時,門口進來幾名土兵,尋了張桌椅坐下,還未開口,店小二便將茶水和點心端了上來,隨後還與他們閑聊了兩句方才離去,像是很熟的樣子。


    丹珠內心一緊,暗自握緊了苗刀。雁南飛衝她使了個眼色,她這才稍稍放鬆下來,學雁南飛一樣繼續飲茶。


    那些土兵有說有笑,吵得不亦樂乎。雁南飛與丹珠不動聲色,隻是側耳聽著,雖也未聽出個所以然,但其中一人忽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眾人湊到一起,交頭接耳,隱約間傳來苗寨、清剿、死人等字樣。


    “那些苗人從來都不服王爺管製,實在該死,死不足惜。”一人說道,另一人狂笑起來:“可惜我不在場,否則也可逞一時手快,多取幾條性命,在王爺麵前也長長臉。”


    丹珠不禁怒火中燒,再也忍受不了,破天怒吼道:“濫殺無辜者死。”雁南飛還未來得及阻止她,她已殺心驟生,拔刀而起,飛身躍了過去。那些土兵還沉浸在自我快樂之中,突然有人殺將過來,紛紛拔劍反抗。


    丹珠手起刀落,頃刻間就死了倆人。另外幾人見狀,迅速衝她圍了過來。雁南飛哪會袖手旁觀,揮舞著寒鐵寶刀,一陣亂砍,剩下的土兵也便紛紛去了閻王殿。


    “殺人啦,快來人呀。”店小二早已被嚇得鑽進桌下瑟瑟發抖,雁南飛見狀,拉起丹珠便跑。二人急急迴到客棧,取馬離去。


    就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一群土兵便將茶館圍了起來,獲悉殺人者是一男一女,便立即命人封鎖城門,幸虧雁南飛與丹珠走得及時,這才僥幸逃過一劫。


    百裏俾通過屬下描述,怎麽越聽便越覺得不對勁,立即將向思明叫了過來,問他是否確定雁南飛已死。向思明十分肯定,且表示親眼所見二人連坐騎滾落懸崖,但又疑惑地問他究竟發生何事。


    “今日城內一男一女,殺了我土兵四人。”百裏俾冷冷說道,“據小二描述,女的倒是不識,可那男的,怎麽越來越像是朝廷欽犯雁南飛。”


    向思明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又歎道:“那懸崖深不見底,坐騎掉落下去也未聽見落地聲響,何況是兩個大活人,其中一人還吃了我一劍,如何能活得了。”


    百裏俾聽他如此一說,緊鎖的眉頭這才緩緩舒展開來。向思明問:“那二人是否已出得城去?”百裏俾歎道:“可惜晚了一步,讓他們給逃了。”向思明忙說:“就算人已出城,若立即派人去追……”


    “罷了。”百裏俾打斷了他,“暫且雖無法確定此人便是雁南飛,可店小二卻稱那二人已連續三日去飲茶,每日均是早上過去,暮時離開。那茶館所處位置很是特別,是進出王府的必經之路。”


    向思明隨即瞪大眼睛:“王爺,您是說那二人故意等候在茶館,是為了等人?不,應該是等候從王府離開之人。”


    百裏俾臉色陰沉,重重地說:“本爵猜測,那二人不是在等你便是在等本爵。”向思明驚恐地張大了嘴,咬牙切齒地罵道:“莫非是向思安差人前來取我性命?好呀,那便來吧。”


    “就算是刺客,可那女子為何突然出手殺了土兵?如此一來,不就打草驚蛇了嗎?”百裏俾越想便越覺得不對勁,就在他們不知所謂時,雁南飛與丹珠已踏著冰雪,策馬狂奔在前往靈雲寺的路上。


    二人狂奔了一路,下馬歇息時,丹珠方才對自己的衝動致歉,且愧疚地說:“若不是因為我,也不會被迫離去。如今等不到想見之人,你迴去該如何交差?”雁南飛淡然一笑,說:“倘若繼續等下去,可能也等不到二叔。這幾日我也想清了一件事,二叔做出此等惡劣之事,定然擔心性命不保,故行事定然會非常謹慎。就算見上,也未必有機會勸說。”


    丹珠聽他如此一說,便也釋然了。


    修一出家之前,曾用名田大勇,他淚流滿麵地給墨白細細講述了當年百裏俾叛亂過後田秀遇害時的情景,說到激動處,臉頰都開始抽搐。墨白的思緒也仿佛迴到當年,紅著眼睛,跪在父親靈位前,大聲悲唿道:“阿爸、阿媽,您二位若在泉下有知,定要護佑孩兒手刃百裏老賊,替您二位報了血仇。”


    “貧僧無能,當年無力護佑王爺和娘娘。我佛慈悲,定要護佑少土司以遂夙願。”修一跪拜田秀之後,又麵向墨白,“我佛雖勸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百裏俾不僅弑兄謀位,且對治下土民犯下殺孽大罪。此人不殺,誓不成佛。佛祖在上,弟子請求寬恕,甘受地獄輪迴之苦。”


    修一起身,取來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雙手奉上。墨白不解,問此是何物。修一讓他親手打開看看。墨白接過盒子,平放於桌上,在修一的注目下,緩緩將盒子打開,竟取出一方土司大印,隨即便明白了此是何物。


    “王爺當年遇害之前,特地囑咐在下將大印帶出王府,萬萬不可落入他人之手。”修一畢恭畢敬,“如今修一便將大印物歸原主,望少土司悉心保管,以待將來奪迴王位之時所用。”


    墨白雙手捧著父親留下的土司大印,目光深沉而又激揚,仿佛看到父親當年身居土司之位,號令容美之形象,不免又是鼻尖一酸,再次跪拜。


    向思安出現在百裏奚麵前時,百裏奚盯著他的臉,忽抱著他又哭又笑,還連連說著:“阿爹,是奚兒呀。這些日子,您去了何處?為何久不來看我?”又直勾勾地看著向懷光,片刻之後,忽又瘋瘋癲癲地跑了出去,還一邊大聲叫嚷道:“此地不宜久留,此地不宜久留。”


    向思安微微歎息,問向懷光這“此地不宜久留”究竟是何意?向懷光苦笑道:“自從百草穀歸來,便時常將這話掛在嘴邊,無人知是何意。百裏少爺如今已瘋瘋癲癲,留在府上也無意義,不如將他拿去送還百裏俾。”


    “你是打算用他交換向思明?”向思安一語中的,向懷光道:“如今二叔投靠百裏俾,不知他接下來還有何打算,不如將他用作交換,也可心定。”


    向思安沉吟道:“百裏俾若是在意百裏奚,應早就有所動作。可眼下來看,幾無可能。”


    百裏奚在王府裏瘋瘋癲癲的跑來跑去,忽看見墨月,一開始還嬉笑著,立馬便瞪著眼睛,驚恐地嚷道:“此地不宜久留……”


    墨月此時與姝兒正打算去市集,姝兒見百裏奚如此模樣,不免感慨道:“真可憐!”墨月歎了口氣,衝百裏奚說:“少土司,我與姝兒姐姐要去市集,你想同去嗎?”


    百裏奚忙應道:“去,要去。”向懷光剛好聽見此話,忙阻止墨月將他帶去市集,擔心會招惹麻煩。墨月卻說:“百裏少爺都這般模樣了,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不必擔心。”百裏奚緊緊地貼著墨月,非要讓他帶自己去市集。向懷光打算繼續阻止時,歐陽靖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說:“不必如此擔心,月兒會照看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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