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匆匆而去,一晃便又過了六日。


    向思安沒料到覃良順竟會親自前來桑植,自打交惡以來,二人已是多年未見,如今重逢,皆已兩鬢斑白。


    “哎呀,沒想上次一別,已是十八年前。”覃良順緊握著向思安的手,眼圈似是紅了。


    二人在王府裏漫步,到處都是一片祥和氣象。


    向思安迴憶起當年時光,也是感慨不已,不禁歎道:“十八年前的我們,早已迴不去了。”


    “是啊,迴不去了。”覃良順笑道,“如今你我都已老了。”


    “不老不服輸啊。”向思安道,“如今這世道早就變了。此去經年,也許你我二人也早已成了一抔黃土。”


    覃良順大笑起來,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他,說:“向土司,覃某今日前來,一是為了看看你這位舊友,二是有一事相商。”


    向思安訕笑道:“如今舊友已見,那便說說其二吧。”


    “你還是跟當年一樣,除了多了些白發,一切都沒變,尤其是性子。”覃良順又繼續朝前走去,“我與彭翼南之間打起來了,你應是聽說了吧!”


    向思安道:“沸沸揚揚,如何不知。”


    “如今是彭翼南欺人太甚,妄想吞掉我茅崗,而後逐一蠶食西南大小土司,稱霸一方。”覃良順娓娓道來,“你我之間也曾戰亂多年,可後來我想通了,這打來打去何時是個頭。年紀大了,不想再打下去了。”


    向思安實則早就猜到覃良順此番親自前來見他的目的。覃良順又緩緩停下腳步,轉身望著昏暗的天空,臉色凝重地問道:“你說彭翼南這個老東西,為何竟有如此大的野心。吃了我之後,下一個必定是你,他就不怕被撐死?”


    向思安訕訕一笑,說:“快下雨了,隨我進屋,有好茶待你。”


    “如今彭翼南重傷昏迷,正在百草穀求治,向土司可知?”覃良順並未移步,而是盯著他的眼睛,“若是虜了他,這戰事結果便自然分曉了。”


    向思安聽見百草穀,心裏不禁微微一怔,可並未現於麵上,明知故問:“百草穀?”


    “少土司如今也正在百草穀,向土司莫非不知?”覃良順如此一問,向思安不得不繼續裝傻,說:“光兒幾日前便出了府,可並未告知本司要去何處。你說他在百草穀,此事當真?”


    覃良順從他臉上收迴目光,繼續朝前走去,邊走邊說:“據說與少土司同行的還有幾人,其中一人便是我上次親自送還歸來的少年。”


    向思安明白他說的是雁南飛,可此時隻是故作不知,反問道:“你又如何知曉?”


    “侄兒文勝當初傷了彭翼南,又得知彭翼南為了活命,隻能去跟百草穀的薛神醫求治,故便一路追了過去,誰知……”覃良順頓了頓,“誰知竟遭少土司阻攔。”


    “還有此事?”向思安萬萬沒料到向懷光此行前去百草穀,居然陰差陽錯救了彭翼南。覃良順繼續道:“我今日特來拜訪,便是為了聽聽你的想法。”


    “茅崗與彭氏之爭,恕我無心插手。”向思安實言相告,覃良順陡然抬高音量:“你既是無心,為何少土司又要多管閑事?”


    向思安歎道:“我雖不知光兒為何要如此去做,可我認為光兒在決定救下彭土司時,定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孩子大了,也有他自身想法。”


    “你……你就不怕放虎歸山,到時連你桑植一塊兒給吞了。”覃良順見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護著兒子,當即便起了火,“你我也算是故友,如今應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助我便是助你自己。”


    向思安笑了笑說:“別動怒,別動怒。咱們進屋去,邊飲茶邊聊。”


    百草穀裏,各種花草味兒與藥香味兒混雜一起,甚是好聞。


    姝兒今日感覺特好,甚至腿部也漸漸有了知覺。她坐在院落裏,沐浴陽光,墨白陪伴其右,見她心情大好,自然也替她開心。


    “沒料到日子過得如此之快,明日便要迴府了。”姝兒望著陽光感慨道,“我感覺再過數日,便可移步了。”


    墨白看著她的眼睛,感受著她心中的快樂,笑著說:“薛神醫的醫術果真厲害。姝兒,待你腿好之後,我們定要好生前來感謝。”


    “那是自然,我還要與阿爸親自過來拜謝。”姝兒此時已在幻想之後的美好日子,她要將殘缺的那些年補迴來。


    百草穀外的山路上,雁南飛與墨月已離穀甚遠,二人一路閑逛,不知不覺間來到一條溪流邊,溪流不寬,水流潺潺。


    墨月蹲在河邊,捧起一抔水飲下,直達心底的甜。雁南飛忽然叫她朝對麵望去,一隻兔子正趴在草叢中,似是怕被人發現。


    墨月迅速彎弓搭箭,卻又慢慢放下,歎道:“且放過它吧,就算是替姝兒姐姐積了陰德,望她可盡快好起來。”


    雁南飛笑道:“姝兒本就快好了,你今日放了生,便會更快好起來。”


    “明日就要離開百草穀迴府……阿哥,我想阿爸了。”墨月目光如這溪流般清澈,“許久沒有阿爸的音訊,我擔心阿爸出事。”


    雁南飛心中微微一頓,卻安慰她別胡思亂想:“阿爸如今應是被百裏俾囚禁,再過些時日,我便去容美救人。”


    他這番謊言,說出來就連自己都心虛不已,可如今事已至此,隻能瞞一日是一日。誰知墨月忽然問他:“阿爸是否已經出事了?”


    雁南飛一驚,慌忙假笑道:“阿爸好好的……”


    “你與阿哥應是早就知曉阿爸出了事,隻是怕我與阿媽擔心,故才一直瞞著。”墨月望著溪流,心情也如這溪流一樣恍恍惚惚,“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的。阿爸若人還在,就算被百裏俾囚禁,你與阿哥也不會遲遲不去救人。”


    “我們……月兒,如今時機尚未成熟……”雁南飛支吾著,閃爍其詞。墨月訕笑道:“你與阿哥均不是見死不救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阿爸在大牢裏受苦受累。唉,阿爸是為護我們周全才被百裏俾與裘千羽殺害,而我們如今卻何事都做不了。阿媽若是知曉阿爸出了事……”


    雁南飛心裏苦楚,他沒想到墨月竟已料到墨什鬆用結局,此時見繼續隱瞞下去也無意義,隻好實言相告。


    墨月眼圈微紅,問他是何日知曉的。他迴複說當初在逃亡的路上便已從追兵口中得知。墨月隻是輕歎一聲,再也無言。


    “此事……我本打算早就跟你說的,又不知該如何啟口。還有阿媽那裏,我擔心她身體受不了。”雁南飛在手中把玩著一片樹葉,墨月又說:“阿爸人已不在,而我們卻連阿爸屍骨如今在何處都不知……不知何時才能迴家,我想去尋幾樣阿爸的遺物……”


    雁南飛聞言,心裏猛地一痛,垂下眼皮,鼓起勇氣說:“房子沒了!”


    墨月再未控製情緒,淚水奪眶而出,如同眼前的溪流放縱奔騰,好不容易止住眼淚,幽幽地問道:“阿爸他……如何沒的?”


    “那日我們離開後,百裏俾與裘千羽將阿爸趕進屋裏,放了一把火……”雁南飛已是心痛得無法自已,墨月捂著嘴,似是怕自己又哭出聲。


    屋裏,向懷光正與彭翼南閑聊。兩日前彭翼南的病情便已恢複大半。他與向思安也是故友,多年前還與向懷光見過,如今得知向懷光救了自己性命,直歎命運弄人。


    “明日本司便要離開百草穀迴府,待本司身體完全康複,定要親自去桑植拜訪向土司。”彭翼南對向懷光說的這番話,並非虛言,“想當年,本司與向土司交情頗深,隻是後來因瑣事繁忙,各司其位,我們二人已是多年未見了。”


    向懷光還小時,確實與父親見過他,隻不過印象早已淡了。


    “還記得與向土司初次見麵,我們還曾合力斬殺了一隻熊瞎子……”彭翼南那年冬日去林中狩獵,與眾人分開後落了單,在誤入叢林深處時,沒想會遇上熊瞎子。熊瞎子許久未進食,見他僅有一人,便以為晚餐有了著落,於是撲了過來。


    彭翼南那時雖年輕氣盛,但獨自麵對一隻碩大的熊瞎子,也很是吃力,糾纏了一番,還被抓傷了好幾處,在活生生地吃了一巴掌後,險些暈厥。


    “就在此危急時刻,是向土司忽然出現救了我。”彭翼南眼裏閃爍著淡淡的笑容,那日二人相識以後,互相亮明身份,並許諾此後便是兄弟。


    向懷光沒想到父親與彭翼南竟有如此交情,似乎也明白這些年雙方相安無事的緣由了。


    “後來,我們二人又見過幾麵,並約定雙方不得為戰,永世修好。”彭翼南道。


    向懷光看著眼前這位與父親年紀相仿的土司王爺,在聽聞這番話語後,更是欣慰又救了他一命。


    “此番若不是你們拿命相護,我這條命恐怕已被覃文勝取走。少土司,此次迴府,麻煩替本司再將當日我與向土司相交時約定的那句話帶迴去,就說彭氏與桑植永不交戰,永世修好。”彭翼南今日再次說出此言,倒是令向懷光無比感動,他懂了彭翼南的心意,卻無法理解彭翼南為何要主動與茅崗交惡。


    彭翼南見他半晌未吱聲,似是洞穿了其想法,不由得苦笑道:“覃良順十足小人,雖疆域不及彭氏,卻一心想要崛起,可謂費盡心機。這些年來,他與桑植交戰,並未占取到任何便宜,且損耗太大……”


    原來,覃良順這些年從未安分過,一麵在與桑植交戰,一麵又暗中盜采搶奪彭氏土司的金絲楠木。


    “少土司可能有所不知,這金絲楠木因在太陽下會閃閃發光,且有一種木香,深受聖上厚愛。隻可惜金絲楠木量小,千金難求,因此而被覃良順三番五次暗中盜采,之後又明目張膽搶奪。”彭翼南忍無可忍,這才對茅崗予以反擊。


    向懷光沒想到雙方竟因此事交惡。


    彭翼南繼續說道:“金絲楠木被朝廷列入上貢物品之一,足顯其珍貴。可惡的是,因覃良順盜采搶奪,根基大損,若不及時阻止,長此以往,恐將耗盡。”


    雁南飛與墨月正在閑聊時,忽地傳來一聲怒吼,定睛一看,竟是一隻花斑豹。它搖晃著肥碩的身軀,從林中一步步朝著兔子逼近,卻突然仰頭望著河對岸的二人,瞬間變得無比興奮。


    “快走!”雁南飛覺察到花斑豹的意圖之後,一把抓住墨月,撒腿便跑,卻已是來不及。花斑豹快如閃電,眼看就要到達河邊,墨月一箭射過去,卻擦著皮肉掠過。迅疾之下又補了一箭,花斑豹甚是狡詐,竟又扭頭躲了過去。


    墨月想射出第三箭時,花斑豹縱身躍起,跳過溪流,轉眼之間已到近前。


    雁南飛一把推開墨月,情急之下利劍出鞘,與花斑豹糾纏在了一起。花斑豹不僅身形極快,且每次攻擊皆窮盡其力。雁南飛左衝右突,時而閃避,時而反擊。劍與豹爪交錯,劍芒與爪影交織,場麵異常激烈。


    墨月緊張地站在一旁,擔心雁南飛的安全,彎弓搭箭,隨時打算助他一臂之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戰鬥越來越激烈,雁南飛體力逐漸消耗殆盡。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漸漸衰竭,但他心中的鬥誌卻未消亡。


    就在雁南飛幾乎快要無法再支撐下去的時候,墨月果斷出手,一箭射中花斑豹的右眼,花斑豹發出陣陣怒吼,山穀震顫。


    雁南飛見此情景,身體裏忽然間釋放出一股強大的氣息,劍法也突然變得越發靈動,無比淩厲。


    在花斑豹猝不及防之下,雁南飛抓住了機會,迅速發動致命一擊。劍光一閃,插入花斑豹喉管。花斑豹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倒地不起。


    雁南飛喘著粗氣,看著倒在地上的花斑豹,也閉上眼,仰麵朝天躺了下去。


    墨月快步上前扶著雁南飛,見他一動不動,還以為他當即便雙手捧著他的臉,擔心地問他怎麽了,到底有沒有事。


    雁南飛依然未動。墨月急了,使勁搖晃著他,誰知他竟然咧嘴一笑,說:“本來沒有事,卻被你晃得快暈了!”


    “你嚇死我啦!”墨月忽將他緊緊抱住,此時反輪到雁南飛不知所措了,張開雙臂,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片刻之後,墨月又推開他,望著他的眼睛說:“你若敢再逗我,便會跟它一樣下場。”她指的是躺在地上的花斑豹。


    雁南飛笑嘻嘻地指著心口位置說:“你若要射我,便朝我這兒射。”


    墨月明知道他又在逗自己,此時聽了他這番話,心卻砰砰亂跳,慌忙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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