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字淡淡落下,泛起一圈柔和漣漪。


    笙莫忽地沉默下來,朝身旁人的方向微微側頭,靜靜看了一會兒,又默默將視線轉移到了別處。


    她仰頭看天,微微側過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恰避開了百裏懷簫的視線。


    百裏懷簫眉間微蹙,眼底微微波動,嘴唇微啟,似欲開口,可還不等她出聲,便又敏銳察覺到什麽收住了話頭。


    二人不說話,遠處偶有三兩蟲鳴傳來,秋日裏的蟲鳴雖不及夏日,但到底是擾人的,可就是在這樣算不得寂靜的氛圍中,幾道輕微的吸鼻聲卻是如此清晰。


    “……”


    笙莫保持著微微後傾仰頭的姿勢,她不知道身旁人是否正看著自己,氣氛的緘默似乎能給予人某種答案,但偏偏安靜和沉默是她們之間早已習慣的東西,讓她無從判斷。


    而她也無心對此過多糾結,一道名為悲傷的浪潮悄無聲息將她吞沒,笙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陡然陷入悲痛,但她想,在別人麵前哭終歸是件丟臉的事,所以她控製著自己不順著思緒去糾結,以防自己丟人。


    可人之七情,唯有悲最是霸道,它是從不許任何人忤逆的。


    笙莫眉心抽動,眼眶漸漸濕潤,最後一道防線莫名自破,一行淚不受控製,自眼角慢慢滑落了下來。


    笙莫是個大咧咧的姑娘,似乎所有人對她的印象皆是如此。無論何時,她呈現給人的都是積極活潑的模樣,即便在低沉時也能保持堅韌。


    就連在尋找自己姐姐這件事上,她給人的感覺亦是如此,這一切都讓旁人誤以為她已然做好了接納一切的準備。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這麽多年,她曾設想過許多許多相逢的場景。阿姐身處何方?她如今又會是什麽模樣?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問,她有好多好多事要講。她想問問,阿姐是不是還記著自己?這麽多年是不是也想著找自己?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挨過餓受過凍?有沒有被人欺負?有沒有也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思念著自己?她要告訴阿姐,自己有好好聽話,不管再苦再難,她都有好好努力活下來。


    她想告訴她,一個人的日子太難過了,她很想她…


    那是她的姐姐,是她在這世間最後一個親人,是證明她不是浮萍的最後一絲希望。她怎麽會不想找到她?她怎麽會不在意她呢?!


    隻是她知道,天下之大,找到一個人太難,所以這個目標,漸漸變成了一個遙遠的泡影。


    她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但她願意麻痹自己,隻是將其作為一個活下去的目標也好。


    為此,她甚至早做好了浪跡一生的準備。


    這也是她做過的最壞的準備。


    笙莫並不是一個蠢人,甚至有些小聰明,所以她一早就看出了柳煙橋的異常,一早就有了更壞的猜想,可她偏要自欺欺人,她不想揭開殘酷的真相,僥幸又可笑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無疑,柳煙橋是善良的,她不願太快將殘忍的答案公布,可又正因看清了這一點,笙莫才更加痛苦,她放棄了掙紮,幾乎是強製性地讓柳煙橋給了自己一個痛快。


    現在,如她所願,她得到了答案。


    阿姐死了。


    笙莫小心緩慢地吸氣,努力控製自己每一次唿吸,抬頭望向空中明月,一陣無法言喻的苦楚再次向她襲來——


    她忽地想起二人小的時候。想起兩人流浪時,她們分一個紅薯,那個紅薯被燒得黑漆漆的,阿姐把黑黑的表皮扒開,露出裏頭金黃金黃的瓤,冒著熱氣。她眼巴巴看著,小小的姑娘笑她,用黑乎乎的手往她臉上抹了一把,然後把剝好皮的瓤遞給自己。


    ……阿姐吃皮,她吃瓤。


    思及此處,一顆淚又滑出眼角,笙莫彎下腰,狀似隨意地伸出手指拭去眼角淚珠,接著,一顆,兩顆,三顆,豆大的淚珠不由她控,一顆接一顆滾出,她一點點加快拭淚的速度,卻一點也阻止不了眼眶裏淚水往外冒的勢頭。


    這麽多年,她沒有家……阿姐就是她的家。


    啜泣聲漸漸明顯了起來,她毫無辦法,崩潰地任由淚水將自己淹沒。


    如今,她再也迴不了家了……


    世上有許多苦痛,可種種苦痛,縱深縱重,皆苦其己身,而唯有死之苦痛,苦其己身,痛及親友,錐心刺骨,久積不散。


    笙莫泣不成聲,百裏懷簫眼中染上些許不忍,唇瓣動了動,卻連一句板正的安慰也說不出。在身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似是有愧又無奈地輕輕歎出一口氣,頓了頓,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身旁人。


    隻是笙莫沉浸在悲傷中,哭得不能自已,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況。


    遞手帕的手在空中滯了會兒,似乎是認命了般,百裏懷簫往前了幾分,稍顯生澀地為身旁人拭去臉上的淚痕。


    哭聲微微一頓,笙莫從那人手中接過帕子,似乎是想說什麽,可張開嘴隻發出氣聲和嗚咽,眼淚不停地滾落。


    百裏懷簫眉心處不由自主微微皺起,那裏承載了古板有禮的人平日難以一見的外露情緒。


    古板的“老人家”並不擅長安慰人,她糾結了一會兒,試探著伸手,拍了拍笙莫的背。


    大概是再笨拙的安慰也擁有力量,就這樣過了一陣兒,笙莫終於抬起了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百裏懷簫。她胡亂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勉強將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她用通紅的眼睛看著麵前人,帶著鼻音,語氣很認真:


    “……謝謝你。”


    百裏懷簫怔了怔:“……謝什麽?”


    謝謝你……在意我。笙莫吸了吸鼻子,小聲迴答:


    “……謝謝你安慰我。”


    不管是認真的還是哄人的,都很謝謝你。


    看著眼前人,百裏懷簫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這種情緒讓她的心悶得發緊。


    “對不起……”


    笙莫低下頭,看不出身旁人沉默時心中所感,哽了哽,突然道歉,


    “我不是什麽好人。”


    像是接受他人饋贈而感到內疚的懺悔,月色中,她神色疲倦,抿了抿有些發澀的唇:


    “……起初賴在你身邊的目的不純。”


    百裏懷簫淺淺唿出一口氣,舒緩心中鬱氣,而對笙莫所說之事卻沒有太大的反應,許是她向來淡然,又許是並不意外。


    沒有得到她的迴答,笙莫眼睫忽閃,低頭小聲為自己開脫:


    “但……也沒有那麽不堪。”


    她慢慢向身邊人解釋:“關於我阿姐的事,我那時猜到了一些,但並不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想著,百裏大人是個厲害人物,若柳姐姐一直不肯告訴我,有你幫我,再不濟……我也能得到一些她的消息。”


    說著話,笙莫平複了許多,隻是嗓音仍帶著啞意。


    “還有就是……”小姑娘繼續道,“鳳府的名頭太大,我與他們又沒有什麽直接的聯係,隻要柳姐姐鐵了心不打算同我說,我不可能得到一點消息。但你不同,你救了我一命,要隨便找個什麽借口賴在你身邊很容易。”


    百裏懷簫低眸,沒有即刻接話,片刻,又抬眼看她,語氣聽不出是什麽情緒:


    “你就這樣確定,我會幫你?”


    “你幫過我,”笙莫輕聲迴答,語氣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可給人的感覺卻是,她確信,堅信這一點,她肯定她一定會幫自己,“不止一次。”


    百裏懷簫被這句算不上迴答的迴答堵了話,她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麽,於論辯,於笙莫,她總是落於下風。


    笙莫雙手環抱住自己,摩挲著自己的肩,胸口緩緩起伏:“現在,我已經得到她的消息了。”


    “好像……也不該繼續待在這裏了。”


    她慢慢轉頭看向身旁人,靜靜看了一會兒,緩緩垂下眼睫,她搞不懂百裏懷簫對自己的態度,或許是討厭,或許是喜歡,或許這個別扭的人,自己都分不清。但有一點她卻是能感覺到的——


    如果她要走,百裏懷簫絕不會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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