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知道那些人離開了醉春閣,短時間不會折返後,柳煙橋與胡沁思便悄悄迴來了。


    醉春閣稀罕地歇了業,徐娘與眾姑娘坐在一處,瞧著打外邊迴來的二人,臉上皆是灰蒙蒙的。


    “他們……還是不肯放棄嗎?”胡沁思揣著答案問道。


    徐娘閉上眼搖搖頭,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姑娘們明明都幹淨整潔,卻又讓人覺得灰頭土臉,她們一齊看向柳煙橋,神色複雜。


    “姐姐……”


    柳煙橋是她們中資曆老的一批,這裏大部分姑娘都比她小些。這會兒有姑娘起了頭,


    “別怕……我們不會把你交出去的。”


    接著有幾個女子也附和起來:


    “是啊是啊!”


    “我們絕對不會讓你去那地方的!”


    “王八蛋,我們才不怕呢!”


    明明受了驚嚇的是她們,眼下倒安慰起她來了。柳煙橋慢慢走過去,給那些說話的胭脂水粉一人一個腦瓜崩兒。


    “個個兒的都是話本子看多了不成?跟我逞起英雄來了?”她調笑著,眼底卻隻有凝重。


    她又看向枯坐一旁的徐娘,無奈歎息。


    “媽媽,”柳煙橋到她身邊坐下,“放我去罷。”


    徐娘呆呆的,仿佛是沒聽見她的話。


    說到底,不過是醉春閣沒個強硬的後台。


    像青樓這樣的產業,要想做大,定是要找個靠山的。


    奈何醉春閣算不得大,背後靠山也沒那麽硬氣,此次又碰上個硬茬……


    他們要帶走的不隻是柳煙橋,更是這所青樓的臉麵。今兒你要帶走個姑娘,明兒我要帶走個丫頭,後兒全當她醉春閣沒人,任人欺負了!


    徐娘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她看著柳煙橋。片刻後,灰敗的眼眸中迸射出一抹精芒:


    “煙兒,李公子!你去求李公子幫忙!他出手向來闊綽,又那麽喜歡你,說不定能壓那犢子一頭呢!”


    聞言,柳煙橋怔住,這個她倒是沒想到過,畢竟事發突然,當時胡沁思帶著她就跑,等歇下來她也沒思考別的,鳳遇竹竟在這時被她忘卻了。


    不提鳳遇竹還好,眼下提起,柳煙橋反倒是犯了難。


    倒不是她矯情不願求人什麽的,隻是,這京城敢得罪王家的,屈指可數。


    可李家又是哪家呢?京城姓李的可太多了,但最冒尖的,也抵不過王家。那她去求了又能怎樣呢?柳煙橋垂下頭,李遇竹定會幫她的,她一點也不懷疑,就算拚了命也不會叫人折辱了她去,可為了她去得罪王家,未免太不值當了。


    出了力氣,磕得個頭破血流,最後也不一定能救自己。沒多大意義,告訴他,也隻是叫他憂愁悲切罷了。


    她思考片刻,還是神色複雜地開了口:“可是媽媽……這京城中哪來的能壓住王家的李家呢?”


    徐娘怔愣住,仿佛最後一抹希望破滅,她形同枯槁。


    柳煙橋又長長歎出一口氣,顯而易見的,隻有她去才是最好的法子。


    說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大概他們也不敢真血洗了醉春閣,可若是做得隱蔽些呢?就算不殺人,暗中下些絆子也夠她們喝一壺的。


    自然,妥協換來的肯定是得寸進尺,可沒有辦法,她們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她們隻是一群女子,隻是這個社會最下九流的女子,沒有靠山,她們會的,也不過是招郎攬客,百般的花樣,也不過是為了取悅男人,到了眼前,又有什麽手段可施展呢?


    這就是這時代女子的悲哀,若不倚靠他人,便是死路一條。


    莫名的,柳煙橋憶起自己剛來醉春閣時成功出逃的那個月。


    她那時好開心啊,接連五日都沒有人抓到她。她覺得,自己終於熬過苦難了,她終於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連走路都是輕快的步伐,灰頭土臉的小乞丐,在大街上蹦蹦跳跳。


    五日的東躲西藏,終於,她肚子還是咕咕叫起來,聞著攤上的飯菜香味,小販的叫賣聲像是在叫魂,她就這麽被勾了去。


    “走走走!去別處,別打擾我做生意!”


    那賣包子的小販見著一個乞丐來自己攤前,揮手像驅趕牲畜似的驅趕她。柳煙橋看了眼,又隻得默默走開。


    那小販看她就這麽走遠,想來是個剛落魄的,最終還是低低罵了句什麽,丟了個包子給她。


    她看著手裏白胖白胖,隱隱有油水透出的包子,對著小販一謝再謝。


    這世間還是好人多!她樂極了,從來沒有覺得世界如此美麗,天是那麽藍!雲是那麽白!連自己破爛的衣裳都順眼了幾分。


    一邊啃著包子,她一邊在大街上四處張望,找著鋪子。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也知道人活著就要吃飯,總不可能指著人喂到她嘴裏,所以是一定要找活兒幹的。


    從前當小姐的時候,有家仆同她說過,他年幼時在很多鋪子做過活,很苦,但能混口飯吃。她想問問哪家鋪子招夥計,她不怕吃苦,眼下,能讓她活下去就行。


    自小父母便教育她,男女有別,她多少還是有所芥蒂,所以便想著找個女老板開的鋪子,或是有女夥計的鋪子也成。


    她甚少出門,以往隨父母出門也往往不會注意這些,她從日頭初升走到夕陽西斜,繞了許久,除卻青樓勾欄,竟無一處有女子做生意。


    為何?她不禁在心中問道,為何沒有女子經營鋪子?此刻,父母教她讀書,教她琴棋書畫,教她的所有所有,一一浮現在腦海:


    “夫唱婦隨。”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


    母親的教導迴蕩在耳邊,自小女子學的便是如何做好妻子,好女兒,好母親,如何取悅男人。除卻一心依靠男子,又哪裏會學到其他的求生之法,又哪裏會想到不依靠男子還有自食其力這一說法?


    她幾乎在一瞬間想通了,可又覺得更迷茫了。


    她實在找不到心儀的店鋪,但她還是覺得吃飯重要,索性不再顧什麽男女大防,處處去問。


    第一家的老板算個好人,見著她一身髒兮兮還有些心疼地將她帶進去給了她一身幹淨衣服。可等她洗幹淨了臉,那一屋子老板夥計的表情就古怪了起來。


    後來的幾家也皆是如此,看著她的臉,表情古怪得不能再古怪,更有甚者直接不讓她進門,滿口說著什麽“拋頭露麵”“傷風敗俗”之類的詞匯。


    逛了一整天,也沒有店鋪願意收下她。


    沒辦法,她隻能繼續當乞丐。


    沒有錢,沒有活幹,後來她餓急了,就去偷。偷包子饅頭,偷瓜果蔬菜,去攤子偷,去地裏偷,她拿著偷來的食物,一麵哭一麵道歉,跟東西主人說對不住,跟在天上的父母說女兒讓你們蒙羞。


    三天一頓罵五天一頓打,小小的人兒身上都是傷。又是秋冬季,得找地方庇護,可破廟街頭又都是老乞丐小乞丐,她怕,但是找沒人的地方又極難。索性就不再打理自己,髒兮兮的,也就沒人能看出她是個女孩。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她終於還是覺得自己不能這樣頹廢。


    她努力迴想自己會些什麽,什麽能在這時給她口飯吃,終於是想到什麽,眼裏才總算有了些光亮。


    她到了書店,千求萬求才沒讓人趕出來,她問老板,說自己會寫幾個字,能不能在這兒幫他寫字,讓他給自己口飯吃。


    老板猶猶豫豫,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給她一句話,說是會寫字算不得什麽,如今文人雅士追捧才子,她若是會作詩寫文,他倒是可以買她的詩文。


    這讓柳煙橋看到了希望,與老板告別後,她就開始斟酌研究。


    又過了幾日,她鼓起勇氣找到老板,念了幾首自己近日所做詩文。老板卻直搖頭,說她作詩文毫無內涵,柳煙橋追問他何為內涵,老板說,心有抱負便是內涵,她的詩文無兒女情長,也無大好河山,幹幹巴巴,不知所雲。


    柳煙橋迷茫了,她年紀尚輕,哪裏知道什麽兒女情長?心有抱負,大好河山又是什麽?她尚且隻學過三從四德,偶得一兩首詩,得知詩歌韻律,人雲亦雲,仿造著寫罷了。


    總之詩文這條路是行不通了。但柳煙橋還是不想做乞丐,為何她好手好腳,卻隻能被人施舍,做些偷摸的勾當?


    她想不通,所以苦苦尋找其他出路。她四處遊蕩,終於,在田地裏看到了幾個婦女。


    她走上前,問她們自己是否可以幫她們一起,讓她們給自己一口飯吃,她雖然還不會,但是願意學,她不怕苦。


    那些婦人看她的眼神與那些店鋪老板不一樣。很奇怪,熱情得有些過頭。


    她們將她領進家門,給了些吃食,又給她換了身幹淨衣裳。


    那是她真正噩夢的開始。


    後來柳煙橋再想起,又假設起種種,隻覺得是命中注定,京城也有諸多繡樓作坊,她到底是沒碰上,可若那時碰上了……以她的手藝,大概是要從學徒做起,做學徒也是要學費的,她大抵也是進不去的。那時也沒想過實在不成能去做個丫鬟女婢,也虧是沒想到,她爹當年得罪的人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隻怕她還沒進官家地,就被捉去五馬分屍了。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她被強行配給了個男人。


    那男人瘦弱,也老得很,看著有三十好幾。


    那些個婦人收了那人二兩銀子,笑嗬嗬地囑咐她,說那男人是個好人,她跟著她就不會挨餓了。


    是了,那時的她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孩,不懂人世險惡。自然也不明白這“跟著”的意思。


    她見婦人走,就要跟著走,畢竟在她所接受的教育裏,有男女大防,有男女有別,她總是不願跟一個陌生男人待在一個封閉房間的。


    婦人甩開她,男人鉗住她。她當即意識到危險,扯著喉嚨直唿救命。


    沒用的,沒人應。


    ……


    要說畜生也是輕了,三十好幾的男人強了一個還未及笄的女娃娃。


    柳煙橋天也塌了。


    有些東西即便父母沒教,即便她不曾見過聽過……


    按理說,她應該去死的,畢竟,身死是小,守節是大。可她又不禁問,為什麽呢?


    要說性格這東西,還真就是生來的,她打小就愛說三個字——為什麽。


    母親叫她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她問,為什麽?


    父親教她要知書達理,她也問,為什麽?


    母親說這樣能為夫家多多分擔,父親說這樣才能討夫家喜歡。


    她父母是愛她的,生了她之後也沒再要個男孩,可他們又免不了世俗,定要將她培養成大家閨秀。


    柳煙橋總是柔柔的,可柔軟的人倔強起來才更要命。


    她曾就“女子為何要為夫家而活”這一問題將能舌戰群儒的父親問得啞口無言,單憑一個“為何”就能將夫子懟得心力交瘁。


    她很聽話,父母叫她學什麽她便學什麽,同時,她也有很強的求知欲,若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她就會一直追問,直至自己明白。


    可許多許多,她注定是無法弄明白的。


    她明白偷搶不對,所以她會感到羞愧;她明白男女有別,所以總會格外注意;她明白努力學習沒錯,所以她彈琴跳舞寫字;她明白讀書能使人明理,所以讀書,可又不明白書中所言為何。她也不明白為何女子一定要如何如何,就像她現在不懂,為何做了齷齪事的是男人,羞愧的卻反而是自己。


    倒也說不上是意識覺醒,那時的她隻是個固執的求知者,對於不明白的事想要求個結果罷了。感性的人固執起來,倒是理性得有些可怕。


    她認真思考起來,什麽傷痛,什麽悲憤屈辱,全都拋了。


    她的世界觀是模糊的,因為許多事情沒有人給她肯定的答案,所以她不知道有些東西是對還是錯。


    偷搶淫賭,是錯的;強迫他人,是錯的;被偷被搶,是受害者,是占理方。


    可為何她被人強迫,卻要她去死呢?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好沒道理的話。


    人若是死了,便什麽也沒了,若父母安在,無法盡孝,若有子女,無法撫養,為何這抓不住摸不著的名節,能比她這活生生創造價值的人更重要?


    ……


    要說通透,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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