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那輛馬車愈行愈遠,樓上的女子才鬆了簾子。


    “——姐姐!”


    肩膀被人猛地一拍,柳煙橋嚇得險些丟了魂。迴過神來瞪了那小丫頭一眼:“我若是再不經嚇些,這會子你隻管去閻羅殿尋我罷。”


    “姐姐怪會說笑,”年紀尚輕的小丫頭笑盈盈,“你何時膽子變得這樣小了?”


    說著,她又抬起簾子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心下了然:“哦~姐姐原是在看情郎啊——”


    “是哪家的郎君三生有幸,落了我家姐姐的眼?”


    “嘴沒個把門兒,這些個王孫公子若是被我瞧上,怕不是三生有幸,是家門不幸——”柳煙橋伸出手指輕點她的鼻尖,“你這話傳出去,隻叫人笑話。”


    小丫頭撇嘴,語調誇張,叉腰道:“我家姐姐如花似玉,能歌善舞,又會彈琴作詩,配這些個酒肉味兒的臭男人,還委屈了他們不成?”


    女子微揚嘴角,忍不住揶揄:“如此說來,巧鵲若是個男子,豈不是非我不娶了?”


    “那是自然。”小丫頭沒皮沒臉應下,“我若是個男子,娶得姐姐這樣一位多才美妻,隻恨不得燒香供起來呢——”


    柳煙橋淺淺一笑,嘴角卻是掖著苦澀。


    巧鵲是年前被父母賣進醉春閣的新人,雖是媽媽調教著,可年紀尚輕,又才來沒多久,所以看什麽都帶著幾分單純。


    這其中誇讚,雖說真心實意,可柳煙橋是聽不進幾分的,但那字字句句,卻又像是米粒般戳進心裏——鈍痛。


    才女,花魁,二者本是不該有所粘連的,但這兩個名頭偏偏肩搭肩地落到了柳煙橋頭上。


    花魁,是她能做的最好的營生,才女,是她的恥辱——


    她與巧鵲不同,她進這青樓,是命運多舛。


    她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若是順利長成,原是能應了巧鵲那句“多才美妻”。奈何家道中落,父親又得罪了人,招來殺身之禍,一家子踏上了逃亡之路。母親為她和父親拖延慘死,父親也死於路途。後來,年幼的她被人牙子捉去,幾經輾轉僥幸逃出,卻不成想又落進了這醃臢之地。


    那時事事艱辛,如今說來也不過短短幾句。


    她剛被媽媽哄來時,比巧鵲小上許多。是十二,還是十三?她已經記不清了。


    因為出身,她念過些許書,懂的自然也多些。年紀尚輕,又常困於宅院中的她,雖對青樓二字不甚理解,卻也知道不是什麽良善之地。


    那時她跑過許多次,雖每每被抓住免不了一頓毒打,卻還是不肯放過每一絲希望。終於,最後一次逃跑,她在外麵一個多月都沒被抓到,她藏得極好,徐娘甚至都已經放棄了尋找,不成想,她卻又自己迴來了。


    那一次,她破天荒沒有挨打,也是自那一次後,她再也沒踏出醉春閣半步。


    再後來的事說來就簡單了,她憑借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和這難得的幾分才情,一躍成了頭牌花魁……


    “姐姐,你在想什麽啊?”


    見眼前人發愣,巧鵲伸出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你還沒告訴我那公子是誰呢。”


    柳煙橋迴過神來,也不作答,看了她一眼竟默默轉身走了。


    “姐姐——!”


    背後傳來小丫頭的聲音,她扯著女子的衣角,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是陳公子?”


    “張公子?”


    “還是前天的劉公子?”


    “哎呀姐姐你快說啊!”


    “……”


    “柳煙橋不告訴你?容我想想……哦——估摸著是昨個來的那黃毛小子。”


    庭院中,一女子身上掛著一襲紫衣,斜斜躺在搖椅上,小臂支著扶手撐起下巴,另一隻手捏著一顆青翠的李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巧鵲看得牙酸:“昨個兒?那又是哪家公子?”


    “是了,你昨個晌午後就睡死在房裏,自然是不知道。”那女子麵不改色吃著李子,“那小子生得倒是白淨,想來也是個廝混出名堂的,一來就嚷著要見她,出手也闊綽得很,本來那賤貨昨個兒是有客的,硬生生叫那小子用銀子給砸跑了。”


    似乎是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小姑娘並不在意,聽得眼睛發亮:“後來呢後來呢?”


    女子白她一眼:“還能怎麽著?在那賤貨房裏荒唐了一夜唄。”


    女子有意斷了話頭,巧鵲興致卻未散去,趴在桌上盯著她繼續追問:“那沁思姐姐你怎麽看?”


    “怎麽看?”胡沁思懶洋洋把玩著手中團扇,“你是想問,柳煙橋對那小子有沒有意思?”


    單論外貌,胡沁思實則要比柳煙橋都美上三分,可她身上沒有柳煙橋那股子媚勁兒,有的隻是懶散頹廢,明明美豔動人,卻又活像個瀕死的老婦人。眼下,這氣勢更是沒跑。


    “她是個通透的——”她斜倚在木椅上,閉上眼睛,“若是這些個王八蛋都能入了她的眼,隻怕她已經被挫骨揚灰上萬迴了。”


    年輕的小姑娘聽不懂她言中之意,窮追不舍:“所以柳姐姐到底是不是喜歡這小公子啊?”


    “不知道——”胡沁思用團扇蓋住臉,不想再與麵前的小丫頭交流。


    巧鵲氣鼓鼓去晃她的手:“姐姐們說話真奇怪!明明都知道,就是不肯同我說,說了還要藏著掖著講半截!”


    架不住她撒潑,胡沁思當即投降:“別晃了……”


    “不是不告訴你,隻是不好說……”她微微歎出一口氣,“就這點子事能瞧出些什麽來?”


    說到此處,女子卻話鋒一轉,


    “……不過能叫柳煙橋主動去瞧的,想來也是有點特別之處。”


    “所以姐姐是覺得那小公子與尋常男人不同?”


    “不知道——”胡沁思敷衍地瞥了她一眼,又將一方手帕蓋在了臉上,遮住了太陽,“反正我是不信男人能有什麽好東西的,


    尤其——是這種會耍小手段的。”


    彼時——


    “阿嚏——”


    剛迴到家中的李遇竹沒由來打了個噴嚏,遂即緊了緊身上的衣服,雖已入了秋,倒也沒冷得這麽厲害才是,難不成,幾日不練,自己這身體竟變得孱弱了?


    “小寶兒。”一隻腳剛踏進房門,就聽一道溫柔女聲傳來,“迴來了?到娘這兒來。”


    隻見一貌美婦人端坐在正廳紅木椅上,一旁桌上擺著兩杯熱騰騰的茶水。


    “咳……”李遇竹輕咳兩聲,瞪了眼在一旁偷笑的青淩,不太自在地走了過去,小聲開口:“母親——


    不是說好不在人前這般喚我嗎?”


    那矜貴夫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頭,笑起來:“瞧我這記性……忘了忘了!我總覺著你還是三五歲,這一晃眼呐,比為娘都高了。”


    “剛接到消息,路上耽擱,你爹今個兒怕是不能準時了,”婦人語調不徐不疾,連挑眉這一動作都做得文文雅雅,“那便同我好生說說吧,昨個兒到何處瀟灑去了?”


    李遇竹麵不紅心不跳:“陳家公子邀我去青樓,盛情難卻。”


    青淩:……


    他不禁在心中對陳家公子表示憐憫,前幾日剛被夫子訓斥,今日便又被推出來作擋箭牌,可憐的陳公子。


    “青淩,你下去罷。”婦人似乎終於察覺到屋中還有一人,轉頭將他支開。


    並無多話,青淩附身應聲,帶上了門出去。


    見人離開,這夫人反應倒是奇怪,得知是青樓,竟反而鬆口氣般:“陳家那孩子行事荒唐,心眼卻是不壞的,同他一起,你萬事多多思慮。你有自己的考量,我也不多說什麽,隻是這一次你去了,怕是有二又有三,屆時便不好應付了。”


    “與這些個王孫貴子交道,出入風月場所自是免不了的,母親且寬心……我自有分寸。”


    李遇竹微微頷首,行至婦人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你這孩子我自是放心的,”婦人看著他,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又掖著幾分辛酸,“隻是苦了你……”


    說著,她伸手撫上他的臉:“……是為娘的……對不住你。


    你本該同其他貴女一樣,安逸度日……”


    話未落地,卻如驚雷炸響!


    “母親——”李遇竹忙打斷她,起身匆匆朝門外細細環顧了一番,才又坐了迴來,“慎言。”


    婦人心下也是一驚,忙用手帕掩住唇,眼中帶著幾分驚慌:“為娘失言……”


    她今日過於感傷了些,隻是想起自己的女兒本應安穩度日,如今卻時時謹慎,日子戰戰兢兢,眼下為了應付那幾個局麵竟去了那種醃臢地……不禁悲從中來。


    李遇竹無奈,本是不想讓母親此時探究太多,所以尋個由頭騙騙她,不成想,竟又觸到她的傷心處……


    “母親多慮,孩兒歡喜的,這般活法,天底下女子都該羨慕孩兒才是。”


    婦人隻當她是誆自己,搖搖頭並不說話。


    李遇竹見此,眸中閃過一抹不明的情緒,雖比起其他婦人,母親是前衛許多,但卻仍總想著女子被護佑一生才算幸運,被這條條框框束縛……


    思及此處,李遇竹又不免思緒飄飛,姐姐怕是萬萬沒想到,被她調戲的小公子,竟是個女子吧……


    想起那女子,她不由得又是耳尖一紅。柳煙橋昨日留給她的印象,是過於深刻了些。


    她們的久別重逢,似乎過於驚世駭俗了些。


    不過既然尋到了她,自己自然是要護著她的,可凡事講究一個循序漸進,畢竟如今已不是十年前。


    李遇竹輕歎一聲,她得尋個恰當的由頭,恰當的時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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