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振子想到了水軍士兵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船體觸礁這件事情,但是於振子的思索能力就是這一點不如範閑,他不會想到一些更加細微的事情,而這一次範閑就想到了。


    範閑想到了他們會快速反應過來船體觸礁,並且開始實施自救,當然也反映了過來後麵的船隻會第一時間撞在他們的船體上,這樣他們無論怎麽自救都沒有任何的辦法。


    必死無疑。


    所以此時的範閑明白,他做了一件什麽事情,也知道麵前發生了一件什麽事情,所以他知道麵前死了多少人。


    “戰爭一定會死人的。”曲涵在一旁說道,“如果你不狠下心來,到時候死的就是我和你了。”


    這個道理範閑明白,他當然明白,他明白的很,可是真當這個抉擇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即便是他明白得很,他也似乎有一些於心不忍,他似乎不能夠理解白起是如何殺掉那麽多人的,他根本無法理解殺掉那麽多人的意義是什麽,並不是因為他置身事外,而是因為,他剛剛進入其中。


    當他開始殺人的時候,就明白了開始殺人和沒有殺過人的區別。


    當他在戰場上的時候,就明白了打仗的人和聽到打仗消息的人做出的區別反應。


    這是截然不同的。


    沒有進入的人,完全不會明白這裏麵到底有多少的心理變化,能看到的或許隻有一個眼神或者是麵容上的一次抽搐。


    他們的死可以有很多的解釋,可以是強壯軍心,可以是鎮定自己,可以是使國家仇恨得以一報類似的一大堆的理由,可是不讓他們死的理由,似乎隻有一個。


    他們可以不用死。


    對於範閑來說,他們確實可以不用死,但是是要有一個前提條件的,那就是陳元昊的死亡。


    “在陳元昊死之前,他們確實是要死的。”範閑歎道,“可是陳元昊若是死了,他們就可以不用死了。”


    “大人,不能急。”曲涵說道。


    範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不能急,他更加知道,他負責的並不是戰役,他完完全全將這場戰役交給了於振子,交給了自己這個信得過的人,所以才說道,“我急不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於振子不能急。”


    “大人……”說到此人,曲涵才小聲的問道,“此人……到底是否可信呢?”


    範閑向船艙外麵看去,“不談比較,此人相當的可信,因為他同樣給了我一個至關重要的保證。”


    顯然範閑說的這麽欲蓋彌彰那麽曲涵就沒有道理繼續問下去了,她歪著頭看著範閑,“這一次算是大勝吧。”


    “隻是算給對方上了一課,想要大勝,還差得很遠呢。”範閑說道,“像陳元昊這樣的老家夥,你想要讓他吃虧,要麽得讓他感覺自己已經贏了,要麽就是付出很多很多的東西。”


    曲涵歎息道,“能不能絕大限度的止損呢?”


    範閑搖了搖頭,“從開始到現在,就不可能有多麽止損的想法了,打到最後一個人,也得出了這片海。”


    曲涵看著範閑,似乎流露出了一些惋惜。


    麵前的場景無比的震撼,宏大的船舶一艘接一艘起起伏伏,而那艘正在劃水祈求倒退的船隻之上一個人惡狠狠的看著範閑。


    當然範閑看不到他的表情,因為自己距離他實在是太遠了,他也不是燕小乙,也不是八百裏開外一槍命中鬼子的狙擊手,他隻是能夠感覺到那股惡意,強烈的惡意。


    幸好這不是一個熱兵器的時代,範閑可以同樣站在甲板上麵目送對方,因為他的船已經完全起速,可以黯然離開了。


    看著陳元昊的船隻慢慢的變成了一個圓點最終隔絕在了海和天交匯的終點,範閑隻是坦然一笑。


    他需要休息。


    很長時間的休息,因為這條路不是迴到儋州的路。


    海上是寬闊的,但是海上如同沙漠一般是明明太陽當空照,卻又是不見天日的漆黑,因為在這裏,會隨時隨地的迷路,海上是有標識的,這個標識是指明每一條海陸該如何走,去哪裏通往哪裏的路,這是慶國遠洋艦隊修建的,在海平麵上麵打入了和下方礁石連接著的木頭指示。


    所以,要出海必須要經過這樣的木頭指示牌行走,若是胡亂走,定然會迷失在大海之上。


    隻有這一條路,何來的繞路?


    想要迴到儋州港,必須要踩在陳元昊的頭頂上迴去,其他的辦法,一竅不通。


    所以,範閑隻能正麵對抗,對抗這個現在已經急瘋了的人。


    ………………


    ………………


    陳元昊是已經急瘋了,他看著麵前的一攤慘烈的情形,憤恨著一拳一拳打在了船艙的圍欄上麵,這個時候,除非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幹,父母雙亡媳婦孩子暴斃的人為求一死才敢和他說句話,其他的人恨不得現在把舌頭割了,一句話不說是最安全的。


    而張清越也不是一個傻子,他不可能走上去和現在大敗的陳元昊說,你看看你為啥不聽我的啊,如何如何,除非他也想死了。


    “範閑……範閑……範閑!”陳元昊怒砸著麵前的圍欄!


    此時能夠勸說他的,似乎也隻有一個人了,當然這個人也是非常安分的走了出來,站在了陳元昊的身旁。


    明青達是一個非常敏銳的人,他也沒有歎氣說什麽還能再打,也沒有說什麽沒事沒事,範閑一定會死這些沒有用的屁話,他則是直接說道,“島上可以出一萬人,剛才來的信。”


    陳元昊一驚,他立刻迴頭皺著眉,“什麽意思?那些人我敢動嗎?”


    “隻是要你去殺範閑所用而已。”明青達說道。


    “誰來負責?”陳元昊皺著眉。


    “馬上你就知道了,有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明青達說道,“這一次,你隨便幹,放心幹,不會出現任何的問題。”


    這天下敢說這樣話的人,找不出四個來。


    就是四個裏麵的一個。


    那可想而知。


    “二皇子殿下來了?”陳元昊一驚,內心狂喜。


    第一次的對壘以範閑沒有廢去一兵一卒作的代價並且取得了勝利,順便讓陳元昊損失了近百個海匪私軍,那些海匪私軍到現在為止,張清越都不知道是如何從島上去了範閑的船艙底部的,更不知道為什麽會有兩艘一模一樣的巨輪出現在這個海麵上。可是還沒有等他想清楚的時候,第二次的交鋒又以陳元昊損失了五千餘人告終。


    沒有人能夠連續失敗三次。至少在張清越看來是這樣的。


    所以這一次,他勢在必得,他必須要讓範閑也付出一定的代價,巨大的代價。


    至少這個代價要足夠讓陳元昊平息怒火,足夠讓範閑痛苦!


    他必須要做到,所以他已經想到了一個絕好的法子,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陳元昊卻在不遠處示意他坐下。


    “我的心中已經有了一些想法。”陳元昊說道。


    張清越一愣,他看著陳元昊似乎有些不解,不過還是選擇繼續坐著,沒有做任何的打岔。


    場下的廳堂之中坐了七八個參將,他們都在完整的聽取接下來陳元昊安排的一切作戰事宜。


    ………


    於振子這一夜並沒有睡去,他站在甲板上吹著冷風,看著遠處的點點星空映照在海麵之上,反射出來的星空卻更加的美麗,更加的撲朔迷離,他看著麵前的一切,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似乎又在想著什麽。


    忽然一個腳步聲落在了他的身後,他輕輕側顏看了過去,是那鄧子非。


    鄧子非已經長大了不少,年輕人的成長總是肉眼可見的快速,他眼神之中充滿了好奇,看著麵前的於振子,這才笑著說道,“於大哥,我特別想問問你,你以前是身經百戰那種將領嗎?”


    “哦?這倒不是。”於振子對鄧子非是非常有好感的,畢竟當年在西錘邊關就是於振子帶領的鄧子非布置了很多的機關和關卡,二人也算是有過交集,此時麵對鄧子非的問題,於振子則是有些奇怪,反問道,“你怎麽會如此的認為?”


    “你的實戰經驗非常豐富啊。”鄧子非說道,“雖然我之前也接受過很多的訓練也有過對戰,但是感覺你是哪種身經百戰,經常指揮作戰的人。”


    於振子聳了聳肩,“可能這就是天賦吧,哈哈哈!”


    “我從來沒有指揮過戰役,但是我……”於振子說道這兒的時候,他的那隻狼跑到了他的身旁,他蹲下身撫摸著狼的同時從腰間拿出來了一片生肉,繼續說道,“但是我知道他們的想法,我也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並且從他們開始做的時候,去查探他們的性格和特點,這一點我倒是和範閑學的,抓住了一個人的特點,就相當於是抓住了他的命脈。”


    鄧子非聽得有些入迷了,他看著於振子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陣型在對壘的過程之中是很重要的,但是要用兵如神的話,我也是個門外漢,不過範閑給了我一些書,受用頗豐,不但有所謂的三十六計,還有一些名為鬼穀子的攻心之計,我學習到現在,總覺得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這裏麵的東西玩味特殊,別有一番風味,更是讓我醉心其中,無法自拔。”於振子平靜的說道。


    鄧子非點了點頭,他知道範閑給與的助力也是非常大的,於是徑直說出了目的,“於大哥,是這樣的,我們在東海發現了一些船隻。”


    “漁船。”於振子直接了當的說道。


    “是的,雖然是漁船,但是我們也按照你說的,沒有任何的驚動,我們現在的船已經非常靠近東夷城了,並且我們不知道東夷城的習性,他們出海打漁的船會不會開這麽遠,是個問題,如果是對方偽造的漁船,那很有可能是從後方出來襲擊我們的那個島嶼上的人。”鄧子非說道。


    “不用想了,肯定是。”於振子說道,“現在是初春時節,遠洋入海的人不會開漁船出來,怎麽樣也是大型的船隻,不然進入夜間,這些漁船上的人即便不被凍死也夠嗆第二天能有力氣繼續了,火爐盆子這種東西,一般的漁民可是消費不起的。”


    “那於大哥你的意思……我們該如何?”鄧子非非常肯定的點了點頭,因為他也是這樣想的,便再次問道。


    鄧子非伸了伸脖子,他繞著自己的肩膀問道,“幾艘?”


    “有十幾艘,估計如果坐滿人的話,一艘船也就是三十左右。”鄧子非迴答道。


    “奇襲的隊伍,這些人是夠了的。”於振子說道,“對方已經吃了兩輪虧了,顯然這一次不會那麽輕易動手,甚至是要和我們比一比耐心?”


    “很有可能。”鄧子非說道。


    “不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於振子還是搖了搖頭,才說道,“這一次,我們不等了,我們區找他們!”


    鄧子非一驚,隨後立刻喜上眉梢,主動出擊,正是他想要做的,但是隨後他想到了什麽,於是問道,“可是我們就隻有這一艘船,該如何是好?如何進攻呢?”


    “如何進攻?”於振子一挑眉,他在月夜之下看到了那還剩下五六艘戰船的艦隊,嘴角微微一笑,說道,“直接進攻!”


    “可是……”鄧子非說到這裏的時候,一愣,他不解的看著於振子。


    船上有三皇子殿下,有範閑大人,這麽直接攻過去若是出了大事,該如何結果呢?總不能讓三皇子殿下和他們一起在海上漂浮吧?這若是傳出去,恐怕範閑都要出大問題。


    “沒有什麽可是的,你去通知下去,調轉船頭。”於振子笑了笑,“既然要碰,就要硬硬的碰上去,軟蛋,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說話的是範閑,不遠處的範閑坐在甲板的圍欄之上,他似乎聽了很久。


    “你的實力又精進了?”於振子皺著眉,“我都沒要聽到你的聲音。”


    “是你太過專注了而已。”範閑說道,“打吧,打起來,才好玩。”


    “是啊。”於振子的目光,深邃悠遠。


    夜。


    冷夜。


    又是一夜。


    京都城的夜晚總是非常寒冷的,月亮總是朦朧的,人跡總是罕至的。


    到並不是京都城的人少,而正是因為這裏的人多,所以京都城實行了宵禁。


    當然,宵禁是給貧民老百姓的,雖然明麵上是說所有的人都要宵禁,可是真當京都城的京都守備軍看到戶部尚書的轎子過了子時還在街道上的時候,誰敢攔下來?沒有人敢攔下來。


    因為轎子的旁邊站著十幾個虎衛,而轎子的旁邊,還有另外一個漆黑的轎子。


    這個轎子通體精鐵打造,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誰也不敢動這個轎子。


    因為這個轎子裏麵坐著的人,是監察院的人。


    監察院的主人。


    陳萍萍。


    所以京都守備軍早早地溜了,這裏不是他們該待的地方,這兩個轎子的安全係數,比他們京都城守備軍的大營都安全。


    整個街道上隻有兩個轎子。


    監察院的暗探和虎衛都已經讓到了一邊,畢竟轎子上這兩個人總不可能走下轎子打架吧?


    顯然,範建並不想和麵前這個死瘸子打架,但確確實實的吐了一口痰過去。


    對,幸好沒人看到,不過就算傳出了也沒有人知道戶部尚書範建這個沉穩卻又有些蔫兒壞的人會往陳萍萍的轎子下麵吐口水。


    陳萍萍並沒有吐迴去,可能是因為氣息不足的原因,隻是把手裏的茶杯扔到了範建的馬車下麵。


    嘩啦啦的一聲。


    誰也沒有轉頭。


    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老人,氣急敗壞起來和孩子沒什麽區別。


    畢竟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但是他們的麵容一點沒有改變,沒有任何的嬉皮笑臉。


    “這次你沒法怪我!”陳萍萍壓低了聲音怒道。


    顯然陳萍萍說的是實話,範建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若不是接手內庫,根本不可能出現現在的情形,陳萍萍怪他是應該的,是在情理之中的。


    範建沒有說話,他隻是平靜的看著陳萍萍。


    “你給了他天下最大的錢莊,我給了他保護錢莊的力量,你現在還覺得,我做的是錯的?”陳萍萍問道。


    “你會害死他的。”範建說道。


    “他能活到現在,是因為我。”陳萍萍肯定地說道。


    範建不可置否,他向後靠了靠,這才說道,“我聽聞二皇子已經行動了。”


    “是的,你的消息和我的消息差不多,我的消息是二皇子已經到了江南了。”陳萍萍說道。


    “哼!”範建冷哼了一聲,他說道,“這一次範閑的事情,你有多少把握?”


    “三成。”陳萍萍迴答道。


    “三成!”範建驚愕道。


    “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做,我就有五成。”陳萍萍歎道。


    範建似乎並沒有想要繼續接茬,而是換了個話題問道,“你讓言冰雲走了是為什麽?”


    “你的注意力很奇怪。”陳萍萍說道,“不過不得不說,你卻是是注意到了一件誰也沒有注意到的事情。”


    “他是和老二一起走的?”範建問道。


    “是的。”陳萍萍說道,“既然你知道了這件事情,我就已經有五成把握了。”


    “那如果我按照你說的做呢?”範建再次問道。


    陳萍萍一愣,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範建還會問出這句話。他向後靠了去,歎息了一聲,這才說道,“七成把握。”


    沉默。


    寂靜的沉默。


    “走吧。”範建說道。


    馬車緩緩駛離,此時街道上的馬車隻剩下了陳萍萍的這一駕。


    可是卻並沒有隻剩下他這一個人。


    裏麵還有一個人,他光著頭,眼睛緩緩閉著,就在陳萍萍放下馬車圍欄的那一瞬間,他睜開了眼睛。


    “言冰雲帶的人很多。”光頭說道。


    “我知道。”陳萍萍的臉色冷了下來。


    “他是跟著二皇子走的。”光頭說道。


    “我知道。”陳萍萍迴答道,他麵無波瀾,平靜的迴複。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他,他和肖恩的事情?”光頭的語氣似乎激烈了一些,“現在他帶著的人,都是極度危險的!”


    “他應該知道,他必須知道。”陳萍萍冷漠的說道。


    “為什麽?這件事情可以過去的。”光頭似乎平靜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結果。


    陳萍萍笑了笑,“因為我給他消息的時候,他也收到了另一個消息,算是我同時給了他兩個消息。”


    “第二個呢?”光頭問道。


    “沈婉兒生產了,龍鳳胎,一男一女。”陳萍萍說道。


    光頭看著陳萍萍,問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夠讓他對你沒有恨意?”


    “其實若不是範閑的身世,他才是最適合我的。”陳萍萍笑了笑,“你不了解而已。”


    光頭的眉宇波動了一下,沒有說什麽,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言冰雲……”光頭說到這裏,他想問的那個問題,卻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來。


    “放心吧。”陳萍萍說道,“隻要範閑能夠迴來,言冰雲,也能迴來。”


    ………


    江南道之上,蘇州城中的房間裏麵,言冰雲正在盤膝坐在床榻之上,剛剛生產的沈婉兒並沒有跟過來,此時的房間之中,隻有他和他的一個仆人、一個隨從還有一個侍女。


    奇怪的是,侍女和隨從都坐在麵前的桌子上。


    仆人則是站在窗戶麵前。


    言冰雲目光猙獰的看完了手中的信,將它投入了一旁的火盆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非常震驚的事情,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之後,他才平靜了下來,吞了口口水,低聲的問道,“海棠朵朵讓你告訴我什麽?”


    隨從站了起來,迴頭看來的時候,竟然發現這個隨從是一個女子。


    女子走到了言冰雲的麵前,將一張紙遞給了言冰雲。


    言冰雲再次打開,上麵隻寫了五個字。


    殺人者。狼桃。


    女子是小青,是秀玉堂下方救出來的小青。


    言冰雲看著小青的臉,苦笑了一聲,“陳萍萍……範閑……果然如此啊……果然如此!”


    這一切似乎都是一個圓,繞來繞去,總是能夠繞迴到終點。


    終點也是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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