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百合還有菊的花香,同香燃燒升起的淡淡煙霧籠罩著禮堂。


    陽光透過七彩的琉璃映在眾人肅穆的臉上。


    眾人注視著那具漆黑的靈柩,而它迴以永恆的沉默。


    教堂外沉悶的鍾聲響了,白鴿群被鍾驚起,幾枝白羽如雪花般飄落在浮世的穹頂。


    “死亡不是令人悲傷的事情,我們的肉體死亡了,我們的靈魂在天上與……”


    神父莊嚴地念著禱詞,路明非心中卻越發迷惘。


    ‘葬禮?’


    ‘我這是在參加誰的葬禮嗎?’


    一時間,他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路明非先生生前是個善良的人,他慷慨地幫助過許多人,他所就讀的中學裏,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


    ‘原來是我的葬禮嗎?’


    路明非一臉怪異,參加自己的葬禮,其它人做得到嗎?!


    “路明非先生是個優秀的人,數次獲得市辯論比賽獎杯,與各類體育項目獎項。”


    說起這個路明非心裏也苦,社蘭中學搞體育的不多,他隻是被抓去頂包而已。


    “讓我們祝福路明非先生……”


    “你們夠了!”


    路明非忍無可忍,快步上前一腳把自己的黑白遺相踹翻,左手蘋果,右手香蕉,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自己的供品。


    “你們妹看見我還活得好好的嗎?!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好吧!”


    所有人都對路明非怒目而視,仿佛都在無聲地斥責他侮辱死者。


    性子直的小天女蘇曉檣最先沒忍住,跑過去拉住了路明非的手。


    “我知道你很難過,”她說,“但大家都很難過,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是你們很過分好吧!”路明非被氣笑了,“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我活得好好的,你們給我舉辦什麽葬禮?!”


    “不得不說你們的演技是真的好!哇靠,柳淼淼你居然真哭出來了,也太拚了吧!”


    路明非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


    “師兄,你這身西裝真帥!還有你平時看起來像坨冰塊,裝起傷感來就更冷了,開個玩笑而已,要不要這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無論怎麽看,大家的感傷都不是裝出來的。


    “你們不會以為我真死了吧?”


    路明非想放聲大笑,可是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因為他們都同情地看著自己,仿佛路明非是個不肯接受現實的瘋子。


    “不會吧,不會吧!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你們再這樣,哥哥我呀,可要生氣了。”


    迴應路明非的是一片沉默。


    刹那間,少年不寒而栗,隻覺一股冷氣直衝腦門。


    “你們…”路明非恐慌無措,怒火湧上心頭,“他媽的在開什麽玩笑!?”


    他忍無可忍,甩開蘇曉檣的手跳上供品桌。


    “既然你們參加的是我的葬禮,那棺材裏的一定是我吧?”


    “住手!”


    眾人終於無法忍受他的褻瀆,紛紛踏上前來,一副要把他拿下的樣子。


    但是路明非更快,他用雙手微微抬起了棺材板,見他們著急路明非反倒是笑了,頗有一種挫敗敵人陰謀的成就感。


    “不要打開”


    正當路明非打算一鼓作氣掀開棺材板的時候,心底響起了聲音。


    “你是誰!?”


    路明非怒吼道:“你特麽到底是誰?!”


    而迴應他的,仍然是那不輕不重,卻又充滿了說服力的,“不要打開”


    “我可去你媽的!!!”


    離得最近的蘇曉檣,已經抓住了路明非的腳,那聲音似乎察覺到了路明非的決意,變得前所未有的急迫——


    “路明非,不要打開!”


    然而已經晚了,路明非的力氣大得驚人,棺材板在空中做了個360度空翻,哐當一聲砸得地板地顫了顫。


    楚子航和幾個男生衝上前來,按倒了發瘋的路明非,也不知道是那個叼毛,趁亂邦邦給了他兩拳。


    然而,路明非像是個木偶似的完全沒有反應。


    因為——


    那棺材裏的人,和路明非長得一模一樣,棺材裏的人,是…就是……


    滾燙的液體劃過路明非的臉頰,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哭,每一根骨頭都仿佛被注入了冰冷而又熾熱的內容物。熱得像是要點燃他的身體,冷得要凍結他的靈魂。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


    有那麽一個少年,在對他笑。


    …………


    ……


    “你沒事吧,明非?”


    柳淼淼關切地問道,剪水的雙眸中滿是溫柔。


    她穿著一套黑色過膝長裙,胸口別著一朵紙花,看上去像是要去參加誰的葬禮。


    路明非恍惚了一下,隨即想起來;他們這是要去吃副校長的席。


    “沒事,”路明非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女孩的臂彎,“走吧。”


    副校長是個開朗的老頭,明明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紀,卻怎麽也不願意離開學校,總是開玩笑地說;“我這輩子都還沒當過校長,怎麽能退休呢?”


    事實上大家都知道,一輩子也沒結婚的副校長,是害怕退休之後感到孤獨。


    對於他來說,學校不隻是上班的地方,而更像是家一樣。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前幾天這老頭還假裝巡邏的老師,嚇唬幾個自習課上用格子本打五子棋的學生。


    但在迴家的路上,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一摔像是終於耗盡了這個90歲老人最後的生命力。


    那老頭早就寫好了遺書;在廣播裏邀請所有學生去吃他的席(原話),不用隨份子,還要吃得開心,吃得滿意。


    據說主事人按老人的意思,包了半個區金拱門的漢堡和炸雞,要做到人人都有一份。


    這個上個世紀前半葉出生的老人,可能分不清金拱門和肯德基的區別,他隻覺得這個年紀的學生們都喜歡這種油炸食品。


    葬禮現場莊嚴肅穆,在老人的要求下一切從簡,校長致詞,大家默哀完畢後,便被如臨大敵的班主任押著,以一個一個班為單位,去到指定的地點吃席。


    少年人們的感傷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大家和自己的朋友們搭夥8人一桌坐在一起,還沒上來兩個菜,酒店裏就是一片歡聲笑語了。


    這沒什麽不好,大家都是會死的,活著的人就得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


    人的一生要經曆三次死亡……


    路明非突然想到了這句話;第一次是斷氣的那一刻,心髒停止跳動,神經元中不再奔騰著億萬的電流,從生物學的角度上來說,他死了。


    第二次死亡是舉行葬禮的時候,這一刻個人的一切社會身份都會被抹除。


    而第三次……


    “路明非啊,你可真行!”趙夢華豎起了大拇指,擠眉弄眼地看了一眼柳淼淼,其意味不言而喻。


    路明非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也沒反駁什麽。


    溫柔賢惠的柳淼淼配他一個神經病,怎麽想都是浪費好吧。


    他因為車禍住院的兩個月裏,這傻姑娘天天來看他,美其名曰:幫助困難的同學。


    蘇曉檣這個兄弟就特別不仗義,隻來過兩次,就怪聲怪氣地說;“柳淼淼這麽會照顧人,就讓她照顧你好了。”


    現在大家坐在一起,路明非的這兄弟,卻像是餓死鬼投胎,專心消滅起飯菜,一副誰也別打擾我幹飯的姿態。


    “老大,我們倆兄弟敬你一杯,”像皮球似的徐岩岩倆兄弟起身道:“祝你大難不死,苦盡甘來!”


    路明非鼻子都氣歪了,‘哪有你們這麽祝福的!?’


    但他也沒計較,隻是端起橙汁,示意他們的祝福(這個仇)自己收到了(我記住了)。


    “醫生說最近你不能喝飲料……”像是害怕駁了路明非的麵子,柳淼淼靠近他的耳邊小聲說:“我幫你喝吧。”


    見這兩人公然秀恩愛,同學們頓時開始起哄。


    班主任的眼神像是一束高能激光般射了過來,路明非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被燒成焦炭。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蘇曉檣幹飯的速度又快了幾分,也不知道這姑娘的胃裏是不是裝著一個藍胖子的口袋。


    路明非幹笑著把飲料遞給柳淼淼,真心覺得這樣也挺好的,這種有人在乎自己的感覺。


    陳雯雯夾起一個雞腿就啃,文學少女的氣質完全不見了蹤影,活脫脫的一個幹飯人二號。


    徐岩岩和徐淼淼見此,嘴角不停地抽搐,他倆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絕望。


    他們又看了一眼給路明非選菜的柳淼淼,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那眼神,簡直像是在看救世主。


    吃完席,幾個同齡人本來約好了一起去玩,但在班主任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各迴各家。


    柳淼淼騎著台自行車載著路明非,洗發水的香氣乘著風飛到了少年人的鼻間,像是個調皮的小精靈似的,久久不願離去。茜色的夕陽為女孩的側臉渡上了一層綺麗的光輝,她額頭上的幾滴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淼淼,今天為什麽突然想騎自行車了?要不我來騎吧?”


    像是為了從耀眼的女孩臉上移開視線,又像是想要找個話題,路明非提議。


    “不行!”女孩的態度堅決,“你剛出院身體還沒康複呢。”


    ‘有什麽不對勁…’路明非的心中產生了一些違和感,他總覺得今天的柳淼淼有些不對勁。


    “我想騎自行車,當然是因為…”


    ‘不!’路明非在心底咆哮,‘不應該是這樣的!’那怕是再閉目塞聽,他也意識到了女孩要說什麽。


    說到這裏女孩的聲音已然帶上了顫聲,“因為…因為是和你一起啊!”


    ‘一定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此時,平日裏膽小的她是那麽的勇敢,仿佛斬斷了自己的怯懦。


    “汽車實在是太快了,其實我是想和你走路來的,但你的身體現在還不怎麽好,所以就騎自行車來了。”


    因為,同樣的路,和某些人走就長得離譜,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讓人舍不得邁開腳步。


    “不該是這樣的……”


    路明非終究還是將最不該說的話說出了口。


    因為,因為啊,有一個人要死了。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


    有那麽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在對我笑!!!


    而第三次死亡,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人,也將他遺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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