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州,飛花穀。


    圓州是長江以南的四線小城,全城有許多染著歲月沉浮的角落,也有摩登時代不可或缺的高樓骨骼。


    但圓州終究是一個小城,隨便驅車二十分鍾,就能看到城鄉結合部的原野。


    南方的夏總是濕熱的,每當此季,慵懶閑適的圓州人常常奔往飛花穀,在清涼的山風中,做一個溝通千年的午夢。


    在某某年平靜的夏日裏,從圓州人最愛的飛花穀裏,傳出了一個壞消息。


    魔都a大的畢業生柳去塵,於飛花穀的皎月峰頂失足墜落,遺體在穀底的溪邊被度假區工作人員找到。


    當柳去塵因怨念太強而成為阿飄後,他專門趕在肉身被火化前看了一眼自己被水泡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一時想不出應景的髒話。


    他,柳去塵,祖國棟梁預備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死了,過於潦草。


    好在家中不止他一個孩子,父母的晚年不至於太過淒涼。


    人大概要等到真正死去,才會發現自己到底有多熱愛這個世界。


    他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七月,童年的他和妹妹分吃一根冰棒;他想起他躁動的變聲期,以及無時無刻不在為高考加速的少年時代;他又想起他在a大的日夜,想起淺嚐輒止的幾段愛情,最後最為懷念的,居然是一串沒有寫完的代碼。


    別人的一生還在播放,而他卻被不可抗力,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熟人朋友會逐漸遺忘他,家人的悲傷會淡去,他將永遠孤獨地徘徊在繁華更替中。


    柳去塵顯然不是能忍受住這樣寂寞的人,不,是鬼。


    沒有投胎的指引,他在人間遊蕩,偶爾和幾個熟人玩一玩鬼壓床的惡作劇。他不記得自己飄了幾個月,隻是在阿飄生涯的最後一刻,他宿命般地穿過網線,控製鍵盤,在一頁word文檔上,打出了自己的名字。


    柳去塵。


    顯示屏前的摳腳宅女滿意地盯著這三個字,沾沾自喜,在她輕輕念出名字的那一瞬,柳去塵獲得了新生,也獲得了解脫。


    他重生在一個充滿幻想,邏輯詭異的世界裏,出生地碰巧是他長眠的小城。他依舊是家中的長子,帶著族人的期待而成長,用玉笛吹響前世的記憶,也用這一支笛接近了他心中最美好的姑娘。


    他不知不覺間就對她心動。


    猶記兩人約麽十三四的年紀,盛夏時節,湛藍碧空上,有幾朵世間最潔的雲在翻湧,長空之下,他總是能在縣中試劍坪旁的林蔭道裏碰見竺薑。


    樹葉縫隙漏出的光點落在她身上,他透過那幾束光,仿佛看到了她的靈魂,敏感鮮活,倔強認真。


    少女與他擦肩,隨意撇了他一眼。二人其實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有共同的熟人,比陌生人要親近一些,但也僅限於此。


    竺薑身邊常有一堆人,人緣很好,同時也說明,圈子之外的人很難靠近她。


    所以柳去塵慢慢地就變得很張揚。迴想起來也覺得很奇妙,他明明早就是個成年人了,居然和一個初中生一樣,寧願偶爾丟丟麵子,也要多換來某個人的眼光。


    他起初隻把這份感情視為對前世蒼白青春的彌補,越往後越發現,他好像真的喜歡上了這個人。


    前世的所有戀情不過是一個成年人水到渠成的社會需求,雙方談不上有多麽互相吸引,大多數時候隻是出於寂寞,希望身邊有一個人陪自己度過一段歲月。


    分開也許是因為三觀不夠契合,也許是因為無法互取所需,有時會懷念,有時會難過,再熾熱的情緒最終也會消散在風中,畢竟大家都是孤孤單單地來,孤孤單單地走。


    但是竺薑,不一樣。


    ……


    被封閉的在黑暗裏不斷下墜的柳去塵一直不敢眨眼,因為在流動的光帶上不止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還看見了竺薑這些年的留下的痕跡。


    十五六的她,由內而外,幹淨得像一張未染墨的宣紙。身心輕盈,朦朧卻通透。


    她腳步輕輕地跟在他的身後,足尖踩在軟草上的聲音細不可聞,以至於他需要頻頻迴頭來確認她有沒有掉隊。他頭兩次迴頭,竺薑還會衝他曖昧不明地笑笑,可當他反複多次後,少女欲說還休的勾引變作了嗔怒,不再賞賜笑容,而是用白眼警告他莫要暴露二人關係。


    柳去塵先對她比了一個“怎麽了”的嘴形,見她遲遲不迴應,反倒與拉起身旁同門的手閑聊,火氣就起來了,他背身煩躁地甩了甩手,最終及時停下了危險行為,向她妥協。


    這就是外出試煉的最令人討厭之處,一個小隊不止他和竺薑兩個人,那麽多雙眼睛盯著,竺薑膽子就隻有屁點大,對別人永遠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背地裏就知道欺負他。


    很顯然,她不願意公開。


    正在氣頭上,柳去塵的步子逐漸加大,竺薑還真的落在了後頭。


    離他們此行的下一個任務點還有很長一段路,柳去塵一直走在前麵,並試圖用策反其餘組員孤立竺薑的方式,來平複自己的玻璃心。


    其實總結柳去塵上一世前女友們對他的正麵評價不難發現,他向來尊重伴侶的私人空間,從來不過分親密,保持著良好的交往距離。


    可人類的本質是雙標,這一項處事標準在遇見竺薑之後徹底作廢,兩世年齡加起來奔四的柳去塵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當成了熱血上頭的“小柳”,恨不得一日十二個時辰都黏著她。他都快要變成她的狗了,她連名分都不給!


    沒有戀人認證,他在別人眼中就隻是她眾多覬覦者中的一個罷了,永遠不會有人,一提到竺薑,就會立即想到他柳去塵。


    他要當唯一。


    咬著後槽牙思忖片刻,柳去塵的步速又快了一些,仍不理竺薑。


    眼瞧著離任務點僅差三裏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小隊中有些喧嘩,他依舊能在細碎的話語當中辨出竺薑朝他走近的聲音,於是一麵全力板著臉,一麵又彎起嘴角竊喜。


    然後,手裏突然就被塞了一顆糖。


    不止他一個人有,小隊裏每個人都有。但柳去塵自信地認為他的糖一定是最特別的,先假裝冷落,攥在手中遲遲不吃,等到大家的糖都在嘴裏化得差不多了,才在同門催促下扭扭捏捏展開糖紙,不屑地往嘴裏一扔一嚼。


    艸!


    誰做的糖,是石頭精變的麽?老子一定要打死他!


    小柳如新瓷般光潔且堅硬的門牙,在那一顆桀驁的杏仁糖前俯首稱臣,差點因損退役。


    竺薑在搞他!


    好在柳去塵於表情管理領域頗有建樹,五官扭曲了一瞬便立即恢複臉色,啞著嗓,壓抑著怒氣道,


    “我先去前方探路。”


    隨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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