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到子時就已經放完了,還有一個漫漫長夜要守。


    沒有話本不打坐,三個時辰相當難熬。


    竺老頭把自己的一年見聞囉囉嗦嗦講了一遍,然後就開始禍害他女兒。


    “竺薑修符籙挺得心應手吧?”


    口氣無比自信,他為竺薑選定的人生路,要是不順利才見了鬼。


    “是是是……特別快樂。”竺薑看都懶得看她爹,隨口敷衍。


    她習慣性地反感他人的自信,竺老頭眉飛色舞的樣子在她眼中和當初挑釁的陸嘉沒有太大區別。右手腕上的三個手鐲被她一隻隻卸下來,對著光處細細端詳。


    徐逍遙的話在她撫摸柳枝的時候驟不及防地從腦海中冒出。


    和這隻手鐲一樣質樸,但確為真理。


    因為曾是驕傲無比的人,光芒黯淡後,她才會忌憚他人的鋒芒,那時的她分明是惱羞成怒了。


    自己甘於在一方窄池中撲騰,為什麽還不允許其他有大誌的人跳出池塘;抑或是躍出池中最風光的時刻,她對尚在池中掙紮之人改變命運的阻撓。這些都在告訴她一個道理,她自視過高,心眼過小。


    如今苟在停雲峰,像是為這點人性的懦弱贖罪,知道錯了,但改不了。


    “考評如何?”竺老頭接著問。


    原來要查成績!竺薑懂了,模棱兩可道:“還行。”


    停雲峰大部分先生打分都很仁慈,雖然她全程水課,僅靠老本,成績也能哄騙她爹幾年。


    “和你川陽的同門比呢?”


    他口中的川陽同門是指出生在川陽的同門。


    竺子真祖上雖說也是仙魔之戰前的川陽原住民,但他畢竟在一個小城道觀裏長大,在故鄉麵前有種身為鄉巴佬的莫名自卑,因此特別喜歡將竺薑與川陽人比較,以尋求心理慰藉。


    “差不多吧。”竺薑繼續蒙混,平日裏沒有關注的事,要她怎麽說?


    “我覺得也是,你天生就是吃畫符這口飯的。”


    竺子真簡略考察一番後,滿意地下了結論。


    其實若竺薑說她成績不理想,竺子真也會選擇性忽略。她太了解她爹了,父女二人都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永遠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她覺得她還能靠別的吃飯,剛想頂嘴,又嫌麻煩,便把快要脫口的話咽了迴去,仍然對著燈玩她的手鐲,順便整理話本中道君與佛子的感情線。


    竺太太在燈下打絡子,她曉得竺薑笨手笨腳,竺羲日日相處也膩味,就毫不見外地把舒夷招過去幫忙整線。


    竺子真也囉嗦累了,拿起妻子方編好的絡子把弄。


    不考慮心理活動,堂室內一派祥和,甚至令人感到“何當共剪西窗燭”般的寧靜安穩──除了竺羲。


    姐沒有預兆地翻臉,爹皮夠了,娘有了新歡,偶像被娘征用。


    嗯,好慘喏──


    竺羲打了一個情緒滿滿的嗬欠,“困了,我先迴屋了。”


    四雙眼睛齊刷刷向他看去,好像在質疑他話裏的真實性。


    “騙誰呢你──”竺薑把手鐲全部套迴手上,推了竺羲一下,“怎麽還惆悵上了呢?”


    她生氣一般生不了多久,比如現在她就一點也不氣劉梓涵了,低劣的惡意並不能撼動她多少,也不值得被銘記。本來打算過一會兒就喊她弟打牌,結果這貨居然要走!


    “真的,我先走了。”竺羲在竺薑的記憶裏可能一直都是一個咋咋唬唬,冒傻氣的小孩子。但年齡到了,小小少年也會有明媚的憂傷。也許竺薑從過來人的角度會嘲笑他為賦新詞強說愁,一如嘲笑往昔的自己,但竺羲的確在很認真地惆悵著。


    他轉身推門,寒氣隨著門扇的開闔被卷進溫暖的屋內,裹挾著雨後泥土的清新。


    他最後瞧見的是他姐那張疑惑非常的麵,思前想後,也沒從腦海中翻出這張臉有哪個時刻真正露出“弟弟長大了”的欣慰表情。


    她永遠都走在前麵,理所當然地教訓他。


    既然曾願意把心肝都挖出來給柳去塵,她為什麽無法理解他對陸家姐姐的心意?


    ……


    過年不在薑家,到底冷清了許多,竺太太打完絡子,便和竺老頭一起迴房休息了,竺薑和舒夷也就各迴各院。


    舒夷是安靜慣了的人,倒沒發現氛圍有什麽不妥。竺家人和逍遙師徒很像,都有一種能讓他自然融入其中的魔力。他從這些人身上一點點找迴過去缺失的關懷,一點點填補創口。


    冬日最後慘淡的雲層,在清風的拉拽下,變得像紗一樣薄,月亮一不小心從後頭露了出來,煙火源源不斷衝上天空,不知疲倦地與它爭輝。


    在爆竹破空,煙花爛漫,遙遠又綿綿不絕的熱鬧聲中,舒夷隱約聽到有人在斷斷續續唱一首歌。


    聲音小似枕邊囈語,若無修為幾乎不可聞。


    出門一望,是火紅狐狸坐在她屋的歇山大頂的正脊上,後背微弓,雙手撐頭。


    舒夷不知怎麽的就聯想到了月夜狼嗥,被月光照到,狐狸也要現原形了麽。


    冒著被再被狐狸精動手動腳的危險,他仍不由自主踏出了屋子。


    竺薑在唱《玉京十二樓》。


    也不知是何時養成的習慣,她對於夜間躥上屋頂這件事迷之熱衷。


    她的嗅覺並不靈敏,僅是固執地認為,人間萬事萬物的味道,天黑之後都會放大,擠在一起,鑽入她的鼻腔。


    春日之味蓬勃,夏日之味懶散,秋日之味令人生出憐憫,冬日之味逼迫她挖開心裏埋著的秘密。


    處於高處,四周景致匯入眼中。這座迎接新春的小城越是充斥著熱鬧,在繁華之外的她就越冷靜。


    寒冽的夜風灌入識海,使之無比清明,竺薑理順近來來事務的每一個細節,長籲一口氣。


    《玉京十二樓》就這樣水到渠成地在淡淡的疲倦裏,從她的嗓眼流淌出來。這是她和柳去塵最愛的曲子,曲調大氣磅礴,瑰麗神秘,聽過一遍就猶如魂魄受了一次洗滌。慶幸所知之人甚少,像被小心珍藏的寶物,永遠都碰不上不懂欣賞的粗鄙之人。


    她唱歌不頂好聽,中氣不夠足,多是忽而有感,哼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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