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聽說了嗎?秀花男人寄來離婚書了。”


    流水村大柳樹下,幾個農村婦女穿著灰布衣裳有一下沒一下搓著麻繩,她們手上動作馬虎,嘴上卻沒閑著。


    昨天村裏發生一件大事。那個嫁給知青的張秀花終於盼到丈夫的來信,歡天喜地以為對方終於能接他們娘仨進城,誰知晚上就從她家傳出哭聲。於是住她家隔壁的大嘴婆娘就知曉離婚的事。這時候的人結婚很少領證,想離婚,兩家人少不得要幹一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是知青不一樣,隻需要寫信通知一聲,天高皇帝遠,誰還能扔下地裏的活跑幾百裏外打上門?


    大嘴婆這一知道等於全村人都知曉。


    這不,很快就有嬸子附和,“我早說了嫁給知青不靠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每天張嘴閉嘴為農村做貢獻,卻連下地幹活都不樂意。這些眼高手低的讀書人還不如我們農村人實誠呢。”


    這話一出,立刻有人拍大腿響應,“可不是!想當初我閨女死活要跟知青結婚,硬是被我攔著,嫁給本地人。現在孩子都生兩個了,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秀花可怎麽辦喲?帶著兩個拖油瓶,哪個男人肯要她?”


    都是一個村子住著,看著秀花長大,都不是壞人,也沒有壞人。剛剛還說八卦,這會兒就開始替她擔憂起來。


    “誰說不是呢。”有人也愁得慌。現在家家戶戶都勒著褲腰過活。白養兩張嘴,那得城裏吃供應糧才養得起。可那樣的人家又怎麽看得上農村姑娘呢。


    “除非她將兩個孩子留下,一個人改嫁。”


    這話一出,立刻有人覺得不靠譜,“她後娘那樣厲害,我看夠嗆。”


    就在這時,一輛牛車從遠處駛來,到了近前才發現是隊長老娘。也是村裏最喜歡做媒的大娘,她穿著過年時才穿的簇新褂子,下麵是的確良長褲,跨著籃子喜滋滋從牛車上跳下來。


    嬸子們立刻圍過來跟她打招唿,“哎喲,這是走親戚剛迴來啊?”


    有那手快的嬸子已經先一步揭開籃子裏的布,看到裏麵有塊肉,粗眼一瞅,足有半斤,眼睛瞪得溜圓,“喲?肉啊?”


    隊長老娘立刻瞪了對方一眼,將布重新蓋上,這才解釋,“我兒子隊友迴鄉探親,順道來看我們。我昨天剛得道消息,這不就去縣裏割了半斤肉。淩晨四點到供銷社門口排隊,現在才迴來。”


    眾人臉上說不出的豔羨。隊長最小的弟弟在部隊當兵,每個月都能吃供應糧不說,還有工資拿。而且這孩子也孝順,每個月都寄錢迴來。


    其他村民恭維隊長老娘,誇她兒子養得好。


    隊長老娘心裏受用,麵上卻是謙虛,“都是為國家做貢獻。冬天都得在海邊站崗,風吹日曬,辛苦著呢。”


    大家連連點頭。


    就在這時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嬸子?”


    眾人尋聲望去隻見剛剛才說過的話題中心人物張秀花正站在不遠處,她麵色慘白,說話有氣無力,好像一陣風就能刮倒似的。


    有那熱心的嬸子見她情況不對,趕緊跑過來扶住她,“你這病泱泱的,怎麽就出來了?在家躺著啊?”


    大家全圍過來,七嘴八舌勸她想開些。還有人勸她去醫務室看看,可別生了病。


    張秀花衝大家擠出一抹笑,“嬸子們,我沒事。就是打擊太大,歇一晚,好些了。”


    張秀花是張秀花,卻又不是她。這副身體也是她的,靈魂卻來自三十年後。今早迷迷糊糊被小了三十歲的女兒搖醒,她還覺得不真實,等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確定她是真的迴來了。


    套用現代流行語,她重生了。


    她仔細問了女兒,原來今年是1975年8月20號,這一年她男人高立軒迴城丟下她和孩子走了,臨走時說得好聽,會接她和孩子們進城,可是轉眼就翻臉不認人,隻給她寄來了離婚書,孩子也不要了。


    上輩子剛接到信,她隻覺得後半生沒了指望,夜裏躺在床上看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她著了涼,早起發了低燒,現在身體還是軟綿綿的。


    雖說她上輩子辛辛苦苦攢了兩百多萬,一夜迴到解放前,可是年輕三十歲,她還是很開心的。她辛苦大半輩子,沒想到臨了,老天爺待她這樣好。


    這輩子她不會為了賺錢就將兩個孩子丟給別人照顧,她要親自護好她的孩子。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她想給孩子們做頓好吃的補補身體,可是兜裏空空如也,她攢了七年的巨款20塊錢早就被高立軒挖走了,沒留下一分。離秋收還有一個半月,米袋早已見底。


    張秀花隻能厚著臉皮找隊裏借糧。


    隊長老娘靠過來,渾濁的眼珠將張秀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擔憂看著她,“秀花,你沒事吧?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男人沒了就沒了,嬸子再給你找一個。”


    張秀花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顧得改嫁的事情,敷衍地點點頭,怕對方再說下去,先一步打斷她,“嬸子,我家已經沒糧了,我能跟隊裏借點嗎?秋收後就還。”


    隊裏要是餓死人,那是隊長的失職。隊長老娘見她說話有氣無力,怕她出事,立刻點頭,“好。你跟我迴家,你大哥應該在家。”


    她衝其他人一揮手,“快點搓麻繩吧?當心記分員過來看到你們偷懶扣你們工分。”


    嬸子們笑哈哈坐迴原地繼續搓麻繩。


    隊長老娘和張秀花並肩往村裏走。


    隊長老娘昨天就聽大兒子說過秀花對象寄來離婚書的事情了。這時候農村人很少領結婚證,寄一張離婚書過來就算撇清關係了。高立軒還算好的,有的男人缺德,迴了城直接再娶,讓鄉下老婆守活寡等他。


    隊長老娘既同情張秀花,又擔心她掙那點工分養不活兩個孩子,再給隊裏拖後腿。她本著幫人幫到底的想法,想給張秀花介紹男人。


    還別說,真有一個合適人選,她幾乎是迫不及待說出來,“秀花啊,嬸子說話直,你聽了要是覺得有道理,你就聽,要是覺得沒道理,你就再看看。”


    張秀花心跳得厲害,不願多說話,隻輕輕點下頭。


    隊長老娘見她不排斥,這才開口說道,“秀花,那高知青肯定不會迴來了。你別等他啦。人還是得往遠了看。你現在還年輕,一輩子那麽長,不能一個人過啊。再說你一個人也養不活兩個孩子。”


    別說張秀花每天隻能拿七個工分,就是壯勞力拿十個工分,也養不起兩個孩子。


    張秀花總算弄明白隊長老娘話裏意思了。上輩子就是隊長老娘牽線搭橋,她才帶兩個孩子嫁給許大勇。


    許大勇是個鰥夫,沒有孩子,家裏又窮,娶不起黃花大閨女,就想找個寡婦,哪怕有孩子也沒關係。


    為了生存,也因為許大勇肯接納兩個孩子,她嫁了過去。


    嫁人之後,她才知道什麽叫人間地獄。


    這世上有種男人婚前敦厚老實,大方善良,家務活搶著幹,婚後就暴露本性,自私小氣,邋遢,重男輕女,家裏當個甩手掌櫃,任由全家人欺負你。偏偏這時候很難離婚,想要解脫她就隻能喝藥,可她舍不得死。


    為了活著,為了養活兩個孩子,她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一直忍著。包產到戶後,分到那點農田不夠養活一家老小,她前頭生的兩個孩子隻能餓肚子,為了孩子,她隻能去南方打工。賺的錢都寄迴來,原本想讓許家人看在她掙錢的份上好好照顧孩子,可是前頭生的兩個孩子一個被人販子拐走,一個無人管教,逃學早戀,早早嫁人生子。


    “嬸子給你介紹的這個對象,人老實……”


    不等她說完,張秀花再次打斷她,“嬸子,我好餓,心慌慌的……”


    隊長老娘唬了一跳,眼見她要摔倒,立刻扶住她,“怎麽樣?沒事吧?”


    張秀花將半邊身體靠在她身上,哎呦哎呦喊疼,“嬸子,我從昨晚就沒吃飯。好餓啊。”


    隊長老娘艱難扶住她,“哎呀,你再怎麽難過也不能餓肚子啊。”


    被她這麽一打岔,隊長老娘也顧不上說媒,忙把人半扶半拖帶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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