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預料到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代社會,人們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流感困住了腳步,在人們的頭腦中,這種東西應該隻屬於曆史,隻屬於書裏麵的充滿苦難的年代,盡管人們口口聲聲地說著“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盡管人們口口聲聲地說著“曆史總是一再上演。”但是人們心裏真誠地認為:自己不應該經曆這種苦難,病毒不應該征服現代社會。可不應該這種詞語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詞語,梁敬峰和梁晨魚父子倆確確實實地正被病毒困擾著。因為病毒,很多人如梁晨魚一樣,在關鍵的節點,錯失了自己等待多年的機會,有人剛剛大學畢業便被困在家裏,等待多年的獨立的機會被病毒推遲了,年輕的孩子們心裏的剛強與夢想化作了一團棉花,存在著卻無力承載他們的重量;有人剛剛與愛人領到結婚證便被強製分開無法合體,愛情根本禁不起如此考驗,不是人性涼薄,而是人生艱難;有人被困遠方,永遠地錯失了與親人告別的機會,一別便是永別,這種傷痛需要幾輩子來療愈呢?


    曾經的繁榮和便利如夢幻泡影一般讓人倍感痛苦。


    科學家們沒日沒夜地研製著抗病毒的藥物和疫苗,在此期間,不幸的人們終究沒能抵得過比他們體積和重量小得多的病毒的襲擊,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


    梁敬峰和梁晨魚因為良好的身體素質和優越的醫療條件堅持著,在梁晨魚到英國的半個月後,梁家父子倆都恢複了意識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他們還很虛弱,梁家父子倆時隔多年後,終於以這樣的方式住進了同一間房間,以如此方式朝夕相處著,梁敬峰覺得這次生病並非壞到極點。


    此時,lucy正被隔離在醫院附近的酒店中,她隻能通過電話詢問梁家父子倆的情況,得知兩人都脫離危險後,她興奮得不得了。不過,此前她還是做了一件自私的事兒,她從醫院離開時把梁晨魚的手機也帶走了,她有意讓他和遠方的她切斷聯係,盡管她知道她無法阻止他們在未來的相遇,但是至少此時此刻,她有權力獨自占有他,畢竟是她救了他一命,她如此安慰自己。有次工作電話會議中,劉然直截了當地詢問她是否知道林總的下落,她麵不改色地撒謊了,她斷然地否認自己與他的聯係,任誰問她為何跑到英國去了,她都迴答,“我一個同學結婚,我來參加婚禮的,本打算參加完婚禮就迴去的,沒想到會被困在這兒了,我也很著急,好在現在大家都居家辦公。”她就這樣搪塞著所有人。


    又過了半個月,梁晨魚已經完全康複了,梁敬峰也可以自如行動了,隻是落下了殘疾,兒時出過車禍的腿需要在拐杖的幫助下才可以移動,病毒以這種方式宣告著自己曾經來過。父子倆都瘦得脫了像,吸血鬼再次有了形象,不過,父子倆的命總歸算是保住了。


    有天早上,父子倆一同照鏡子,兩人看著鏡子中的彼此,看著看著,兩人同時笑了。也許是年齡漸長,也許是經曆過生死的考驗,梁敬峰看著鏡子中與自己如此相像的人,血液沸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有著深刻的連接,第一次覺得生命有了觸手可及的溫度,不是因為責任和義務,也不是為了傳承的需求,他隻是覺得眼前的這個比自己年輕的生命如此美好,很奇怪,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情感,盡管他一直覺得他愛他的兩個兒子,盡管他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可直到此刻,他才終於看清自己那自私的心,他不曾真正地愛過他們,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他都不曾真正地愛過他們。梁敬峰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梁晨魚的頭上,梁晨魚渾身一顫,緊接著,梁敬峰無比溫柔地撫摸著兒子的頭發,一遍又一遍,輕柔地,鏡子裏的他眉眼也溫柔極了,他一下子成為父親,他一下子老了。


    “我不知道你頭發這麽硬。”


    梁晨魚咧嘴一笑,隻是咧嘴一笑,他不知道說什麽,更不知道迴應父親何種動作,他心裏生出複雜的感情,從他有記憶起,別說如此親密、如此溫柔的愛撫了,就連最常見的父子間的互動,他都沒有經曆過,他的記憶中,爸爸從未把他抱在懷裏過,從未牽過他的手,更沒有像別的父親一樣把他舉到自己的肩膀上過,直到他長大,直到他長高了,他才唿吸過人群上方的空氣。而此時,早已過了可以跟父親有親密舉動的年齡的他正感受著父親手掌的溫度,原來,父親的手也是暖的,他既尷尬又激動,看著鏡子中露出慈祥的微笑的父親,他看到了歲月對人的掠奪,他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爺爺的影子,可爺爺從他出生以來就是年老的,他並不覺得爺爺的白頭發有多可怕,也並不覺得爺爺臉上的皺紋多麽突兀,那些表明歲月流逝的東西是爺爺的軍功章,可如今,這些東西爬到了爸爸的臉上,他眼裏突然湧出了淚水,他看到了父親的衰老,這種衰老來得如此突然,讓他不知所措,他切身地感受到了生命是會隨時流逝掉的,這種感受比當年他得知哥哥去世時要更具體,更真切。


    血脈與傳承,終究是百年孤獨。


    隨後的日子裏,父子二人在病房裏過起了相依為命的生活,他們的身體還需要時間來恢複,但至少他們可以自主行動了。他們每天一起吃飯,每天一起看書,每天一起下棋,兩人爭論誰更聰明,誰的棋走得更漂亮,兩人討論書中的情節,討論主人公的命運,也討論愛情友情和親情,他們不討論彼此,但又時刻都在討論彼此,日子一天一天地延續下去,他們未曾覺察到時間的流逝,沉浸在難得的父子間的日常當中,他們短暫地忘記了外麵的世界,忘記了這個世界裏的其他人,也許他們刻意迴避著更大的世界。


    又過了半個月,m國率先研製出了治療這種大流感的藥物,新聞說,這種藥物正在進行臨床試驗,有人說,m國就是這次大流感的始作俑者,是他們研製出了這種會給人類帶來巨大傷害的病毒,並把病毒以最隱晦的方式投放到全球各地,而這種可以克服病毒的藥物也早早地就躺在他們實驗室的櫃子裏了,隻是他們不願意拿出來。懷疑者越來越多,有人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揭露他們的可怕的消減人類的計劃。平民百姓永遠無法理解位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為何如此執著於安排人類的未來,他們的大腦也許更高貴?他們的子子孫孫會因此而受益?爭論喋喋不休,但並沒有人能改變已經形成的結局,好在站在總體的角度講,結局總歸隻能是個開始,隻有那些受傷的個體會被曆史遺忘,自古以來事情總是如此。這個經曆過短暫的繁榮與安定的世界一下子變了,各國緊鎖國門,矛盾越來越多。


    在梁晨魚和白落雁的這個世界裏,故事還在繼續。此時梁晨魚與梁敬峰終於能從醫院離開了,他們迴到了現實世界,兩個人之間緊密的關係一下子被世界的紛紛擾擾打斷了,梁敬峰埋頭處理公司的業務,梁晨魚一下子想起了遠方的她,當他意識到時間已經悄然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候,他無比迫切地想要迴國。


    “不行,我得想辦法迴去。”


    梁晨魚話一出,lucy的夢也破碎了,她恐懼的還是到來了,不過她還是做著最後的掙紮。


    “現在這種情況你怎麽迴去啊?航班都停飛了,你迴不去,要不再等等吧。”


    “不行,我現在就要迴去,我離開太久了。”


    “你還沒有完全康複,再說,出入境特別麻煩,普通人根本沒有辦法通過海關。”


    梁晨魚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迴去,他並沒有把lucy的話放進心裏,隻是自顧自地說著,“她怎麽不接我電話呢?劉然也不接我電話,李健和歐陽青也不接我電話,我到底犯了什麽錯。”他猛然轉過頭,“她知不知道我生病了?知不知道我是因為生病才被困在這裏的?”


    lucy鎮定地說道,“你生病當天我就告訴她了,她應該是知道的吧。”


    “那她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我是不得已的啊!她的病好了嗎?她不會還病著吧?她怎麽樣了?你不是她的員工嗎?你肯定知道。”梁晨魚惡狠狠地看著lucy。


    “她是總裁,我是一個小員工,我又接觸不到她。”lucy還在強裝鎮定,“不過她應該沒什麽問題,她要是病得很嚴重,我應該能知道,沒有消息不就意味著她一切正常嘛!人家就是不願意理你唄,說不定您呀,熱臉貼人家”lucy說到這兒覺察出了自己的慌張便不再說下去。


    做了一個月的夢,他又把她弄丟了,為什麽命運總是這樣喜歡跟他開玩笑,他不禁這樣想。


    梁晨魚不理會她,他的冷淡激怒了她。


    “為什麽非她不可?你有危險的時候她並不在,是我拋掉了一切留在你身邊的,是我把你千裏迢迢地帶到你爸爸身邊的,是我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們父子倆的,為什麽你還要迴頭找她,你看不到我嗎?”lucy把壓在心裏多時的想法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她唿喊著,咆哮著,她真的委屈極了。


    梁晨魚一下子愣住了,是的,lucy為他付出了很多,lucy是個好姑娘,但是他的眼裏並沒有她,“我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隻是朋友,不要再對我有期望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可以做你的親人,但是我不可能做你的情人。不要再對我有期待了,忘記過去吧。”


    “為什麽?為什麽過去可以,現在不可以?”


    “不要再說下去了。”


    生來驕傲的lucy不曾想到自己也會淪落到這種下場,也不曾想到自己會說出接下來的話,“我哪裏不如她?”她曾多麽討厭電視劇裏會說出這種話的女人,她曾多麽厭惡小說裏這種對一個男人死纏爛打的女人,她看不起她們,可如今,她成了她曾經最看不起的人,多麽諷刺。


    梁晨魚不再說話,隻是充滿歉意地看著她,隨後便離開了,走進了隻屬於他自己的房間。他給助理打電話讓助理以最快的速度研究清楚出入境的相關政策,他告訴助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迴國。看來事情並沒有lucy說得那樣嚴重,一個小時後,助理已經為他安排好了隔天迴國的私人飛機,冷清的空管局的辦事效率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畢竟所有客機都停在飛機坪上,對於梁晨魚來說,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沒有糟糕的世界,隻有糟糕的自己的世界。


    隔天中午,梁晨魚便登上了迴國的飛機,與他一起迴國的還有lucy,盡管lucy不是很情願,但是她終究無法把梁晨魚拴住,梁敬峰也隻能依依不舍地與兒子揮手告別。


    坐在飛機上,他興奮極了,覺得自己隻要迴去,便能像過去一樣:隻要出手便能成功。過去的這一個多月,對他來說是一場不真實的夢,而夢總是很模糊,人一旦清醒,夢便會從人的記憶裏淡去直至消失,在梁晨魚的心裏,昨天的他還在戰區,在戰區的酒店裏,她那麽依賴他,她把自己給了他,她那麽嬌柔,那麽楚楚可憐,也許她的病還沒好,也許她在昏睡中還在唿喚著他的名字,他越想越焦急,他真的忘記了過去的這一個月,隻想一下子把她擁入懷中,想著想著他又笑了。


    他時而嚴肅時而滿臉笑容,坐在他對麵的lucy覺得他怪異極了,她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梁晨魚,“陰魂不散。”lucy暗自咒罵著白落雁,此時,白落雁成了一個抽象的符號,這個符號比她這個活生生的人要有魔力得多,她不允許自己太恨她,但是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畢竟這個影子般存在的人在千裏之外把他從她手中搶走了。她氣鼓鼓地閉上了眼睛,屏蔽掉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卻屏蔽不掉腦子裏的她,一閉上眼睛,她頭腦中的她的形象更加逼真了,她看到了他們兩個因為久別重逢而擁抱在一起,她看到她淡淡地衝她微笑,那微笑越淡,她越覺得惱火,她不禁大叫了一聲,“啊!”她想擺脫掉這個陰魂不散的她。


    “你幹嗎?”梁晨魚瞪大眼睛看著她,“發什麽神經?”


    lucy賭氣似的把眼睛一閉,側過頭去不理他。


    “孩子瘋了,睡吧,睡吧,睡醒就好了。”梁晨魚看著lucy笑著說,他並不覺得她討厭,反而覺得她如同一個幼兒園裏的小朋友一樣,小朋友總有耍耍脾氣的時候,那樣子也很可愛。


    他不睡覺,不覺得疲倦,拿著手機給白落雁發微信,一條又一條,他對著屏幕興奮地笑著。


    “小白老師,我迴來了,我正坐在飛機上,還有幾個小時飛機就能落地啦!”


    “高興吧,馬上就能見到我了。”


    “是不是想我了?老實說,不要覺得害羞,哥哥也想你了。”


    “你不要生氣嘛,你是不是生氣了?是不是因為我沒陪在你身邊生氣了,我也生病了,不過我現在都好了,我立刻去找你。”


    “原諒我,好不好?白總怎麽能跟一個病人計較呢,對不對!”


    “笑一個,不要生氣啦。”


    他興奮極了,因為馬上就能迴到她的身邊。也許這場大病真的讓他意識到了健康的重要性,也許經曆過生死一刻的人真的更容易覺察到幸福,他人生第一次在飛機上幸福地大口大口地吞咽食物。


    “lucy,醒醒,吃點兒東西,咱們還得小半天兒才能落地,落地還得立刻到醫院做檢查,快起來吃飯。”


    lucy不理會他,挪動了一下身體,距離他更遠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鬧脾氣!餓了沒人管你。”轉過頭他繼續大口地吃起食物,盡管按照道理來講,他的味覺並未恢複。


    也許,生場大病也並非完全是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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