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仍舊行駛著，在趕往監獄的路上，梁晨魚在頭腦裏迴想著一幕又一幕，圖像亂糟糟但心中隱約有一種清晰的聲音：他要找迴他生命裏這兩個重要的女人，一個是與他短暫相愛過的白落雁，另一個是給予他生命的母親。他暗自祈求著，希望母親不要再拒絕他的請求，不要再把他拒之門外，他知道監獄的門很嚴很厚，但是比那扇門更厚重的是母親的心門，她把自己囚禁在裏麵，把他囚禁在外麵，母親若不打開這扇門，他永遠不會完整。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梁晨魚從車窗中看到了那鮮豔的黃色建築，他把車子停好，駐足車旁，他再次環視高牆，高牆之內的建築仍舊由水泥磚塊建成，周正整潔，建築避寒耐暑，能為裏麵的人遮風擋雨，建築裏麵設施齊全，外麵有樹木花園和操練場，一派祥和，若不是那些鐵絲網，若沒有那扇大黑門，若不是那些黑色帶肩章的製服和藍色有白條的製服，母親也許迴到了學生時代，他這樣想著，稍感安慰。
他鼓起勇氣拿著證件準備進入高牆之內，他在心內再次祈禱著，希望母親願意向他敞開心扉，他願意成為她的兒子。獄警是梁晨魚的小學同學，同學穿著漂亮的警服在門口等著他，這稍稍緩解了他的緊張之情，他不因母親在牆裏而覺恥辱，但他還是不自覺地感到羞愧、不自覺地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兩人邊說邊往裏走，梁晨魚的身子稍稍在同學的後麵，倆人往裏走，同學昂首挺胸，而梁晨魚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同學跟著教導主任往辦公室裏走一樣。
“我媽最近還好吧？”梁晨魚有如耳語一般問他昔日的同學。
“你說什麽？”獄警同學問他。
“我媽最近怎麽樣？”梁晨魚稍稍放大了聲音。
“挺好的，各方麵都很積極。”獄警迴答，“你是不是緊張了？緊張什麽！你又沒犯錯誤，這可不像你啊！”
“不知道，一來這兒就覺得自己犯錯了。”
“隻要你沒違反過法律就不用緊張。我們這兒是讓人改過自新的地方，既不是教堂也不是法場，沒人透視你。你就把這兒當成學校。”
梁晨魚微微一笑，“你穿這身衣裳真好看。”
獄警同學臉上綻放出笑容，臉上泛起紅暈，“嘴這麽甜啊，不會是為了巴結我才這麽說的吧！”
“你看，都是實話，這地兒不就是說實話的地兒嗎？”
“別貧了，不緊張了吧。我不跟你說話了，今天情況特殊，來的人多，你按照規定跟大家一起行動，千萬聽指揮，不要真把這裏當學校。”說話間，兩人已經進到了登記處。
辦理好手續後，梁晨魚隨著隊伍往裏走，隊伍很長，由男女老少貧窮富貴者組成，有人激動地暗自把雙手在身體兩側握成拳頭，有人因緊張不斷地甩動雙手，也有紮兩條辮子的小姑娘不住地問身邊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姥姥，是不是立刻就能看到媽媽了？”奶奶緊張地讓小姑娘不要再說話。
人們蹭著小步子穿過綠色木門，大廳裏擺著小圓桌，桌子與桌子之間的空格很大，穿著藍色帶白條紋製服的女人們挺身坐在小圓桌後，都朝著門的方向；穿著黑色製服戴帽子的警員們站在大廳四方，同樣是腰板挺直。進門的右手邊有個舞台，台子上方有紅色的條幅，條幅上有黃色的大字：北京女子監獄慶祝“三八”婦女節大會。家屬們按照次序依次走到親人所在的圓桌，那種心情複雜到難以言喻，大概是苦樂參半。梁晨魚站在門口時便望見了大廳角落裏那張桌子後麵的許麗，許麗眼睛直視前方，他不知道許麗看見他沒有，他做了個深唿吸，然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許麗。
他小心翼翼地坐到許麗對麵，許麗對他微微一笑，眼睛裏的光溫柔又充滿了慈愛，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屬於母親的目光。許麗留著到耳後的短發，皮膚依舊潔白，沒有明顯的皺紋，臉上的肉要多了些，眉眼比起他記憶中的樣子要低垂許多，此刻他才發現，他從未好好看過母親的臉，也從未看過素顏的許麗，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那麽盛氣淩人。曾經，他討厭母親的驕傲，而如今，母親的溫和以及由溫和帶來的年齡感讓他心酸。
“怎麽不說話。”許麗溫柔地說。
梁晨魚咧嘴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眼眶紅了。
“呦，怎麽長大了呢！媽媽好久沒見你這麽乖了。”
“媽，您在這兒過得苦嗎？”梁晨魚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喊出那聲“媽”，他太久沒發出過這個聲音了。
“不苦，媽媽在這裏過得很好。每天按時起床、吃飯、做工，心裏很清靜。”
“看您是胖了點兒。”
“你可是瘦了，還是要多吃點兒，什麽事兒都不要耽誤吃飯。”
“媽！”
“嗯？”
“我覺得您變了，真的變了。”
許麗隻是淡淡地一笑，也沒迴應。
“您還需要錢嗎？需要什麽東西嗎”
“你匯過來的錢足夠我用了，什麽都不缺。你同學對我很照顧，媽媽謝謝你。”
梁晨魚不斷搓弄著雙手，臉上露出無所適從的笑，“您從來沒對我說過謝謝。媽，您真的變了。”
母子二人都經曆著人生的第一次，母親第一次這樣靜靜地看著乖巧的兒子，兒子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著溫柔的母親；母親似乎什麽都知道，她不問兒子的過去也不問兒子的未來，不問兒子的感情也不問兒子的事業，她隻是那樣靜靜地、麵帶微笑地看著兒子；兒子來之前有太多的話想說，可如今看到眼前這個褪去戾氣，隻剩下慈愛的母親，那些他想說的話都不重要了，他忘記了過往的疑問，也忘記了深深地關切，他很想讓母親抱抱他，但是他早已過了那個可以要求愛撫的年紀。母子二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兒子有些害羞低下了頭，母親那樣坦然地看著兒子。鄰桌的哭泣、歡笑傳入梁晨魚的耳中，他低著的頭輕輕往旁邊一轉，看見隔壁桌紮兩根小辮子的姑娘正笑嘻嘻給媽媽講學校裏發生的事情，而年老的外祖母卻愁容滿麵，年老的與年少的對麵的女人年紀很輕，不過女人臉色發黃，眼睛下麵有大片的斑點，眼角有肉眼可見的皺紋，讓年輕的女人略顯年紀。女人既是女兒也是母親，成為母親時，她對著小女孩兒滿麵愛憐，抓著小女孩兒的手不想鬆開；成為女兒時，她麵對母親，滿眼的愧疚，眼神閃躲著母親。這高牆之內的女人，無論犯過什麽錯，都是別人的孩子，是孩子便需要無條件的愛。想到這裏，梁晨魚大膽地把手放到了桌子上，右手掌心對著許麗，許麗看到兒子向自己伸過來的手，淡然而又沉穩的眼神還是晃動了一下。梁晨魚沒說話隻是勾動了兩次手指，示意許麗把手放上來，許麗的瞳孔在那一瞬間都變大了，許麗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兒子的手上，輕柔而溫暖。
母親的手，在兒子的記憶中是細嫩光滑的，那種迴憶很久遠；兒子的手，在母親的記憶中是肉嘟嘟且小小的。如今，母親的手骨節突出，肉很少，掌心的紋路很多；兒子的手大而有力，能把母親的手覆蓋住。
“媽，謝謝你。”
許麗沒說話，眼裏泛起淚花，這一刻，她的心終於圓滿了，她真的長大了：隻要心裏有愛，不必控製，不必要求，甚至不必陪伴。
許麗伸出另一隻手愛撫地摸了摸兒子的頭，那麽輕輕地、柔柔地，這就足夠了。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梁晨魚從車窗中看到了那鮮豔的黃色建築，他把車子停好，駐足車旁，他再次環視高牆，高牆之內的建築仍舊由水泥磚塊建成，周正整潔，建築避寒耐暑，能為裏麵的人遮風擋雨，建築裏麵設施齊全，外麵有樹木花園和操練場，一派祥和，若不是那些鐵絲網，若沒有那扇大黑門，若不是那些黑色帶肩章的製服和藍色有白條的製服，母親也許迴到了學生時代，他這樣想著，稍感安慰。
他鼓起勇氣拿著證件準備進入高牆之內，他在心內再次祈禱著，希望母親願意向他敞開心扉，他願意成為她的兒子。獄警是梁晨魚的小學同學，同學穿著漂亮的警服在門口等著他，這稍稍緩解了他的緊張之情，他不因母親在牆裏而覺恥辱，但他還是不自覺地感到羞愧、不自覺地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兩人邊說邊往裏走，梁晨魚的身子稍稍在同學的後麵，倆人往裏走，同學昂首挺胸，而梁晨魚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同學跟著教導主任往辦公室裏走一樣。
“我媽最近還好吧？”梁晨魚有如耳語一般問他昔日的同學。
“你說什麽？”獄警同學問他。
“我媽最近怎麽樣？”梁晨魚稍稍放大了聲音。
“挺好的，各方麵都很積極。”獄警迴答，“你是不是緊張了？緊張什麽！你又沒犯錯誤，這可不像你啊！”
“不知道，一來這兒就覺得自己犯錯了。”
“隻要你沒違反過法律就不用緊張。我們這兒是讓人改過自新的地方，既不是教堂也不是法場，沒人透視你。你就把這兒當成學校。”
梁晨魚微微一笑，“你穿這身衣裳真好看。”
獄警同學臉上綻放出笑容，臉上泛起紅暈，“嘴這麽甜啊，不會是為了巴結我才這麽說的吧！”
“你看，都是實話，這地兒不就是說實話的地兒嗎？”
“別貧了，不緊張了吧。我不跟你說話了，今天情況特殊，來的人多，你按照規定跟大家一起行動，千萬聽指揮，不要真把這裏當學校。”說話間，兩人已經進到了登記處。
辦理好手續後，梁晨魚隨著隊伍往裏走，隊伍很長，由男女老少貧窮富貴者組成，有人激動地暗自把雙手在身體兩側握成拳頭，有人因緊張不斷地甩動雙手，也有紮兩條辮子的小姑娘不住地問身邊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姥姥，是不是立刻就能看到媽媽了？”奶奶緊張地讓小姑娘不要再說話。
人們蹭著小步子穿過綠色木門，大廳裏擺著小圓桌，桌子與桌子之間的空格很大，穿著藍色帶白條紋製服的女人們挺身坐在小圓桌後，都朝著門的方向；穿著黑色製服戴帽子的警員們站在大廳四方，同樣是腰板挺直。進門的右手邊有個舞台，台子上方有紅色的條幅，條幅上有黃色的大字：北京女子監獄慶祝“三八”婦女節大會。家屬們按照次序依次走到親人所在的圓桌，那種心情複雜到難以言喻，大概是苦樂參半。梁晨魚站在門口時便望見了大廳角落裏那張桌子後麵的許麗，許麗眼睛直視前方，他不知道許麗看見他沒有，他做了個深唿吸，然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許麗。
他小心翼翼地坐到許麗對麵，許麗對他微微一笑，眼睛裏的光溫柔又充滿了慈愛，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屬於母親的目光。許麗留著到耳後的短發，皮膚依舊潔白，沒有明顯的皺紋，臉上的肉要多了些，眉眼比起他記憶中的樣子要低垂許多，此刻他才發現，他從未好好看過母親的臉，也從未看過素顏的許麗，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那麽盛氣淩人。曾經，他討厭母親的驕傲，而如今，母親的溫和以及由溫和帶來的年齡感讓他心酸。
“怎麽不說話。”許麗溫柔地說。
梁晨魚咧嘴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再抬起頭時，眼眶紅了。
“呦，怎麽長大了呢！媽媽好久沒見你這麽乖了。”
“媽，您在這兒過得苦嗎？”梁晨魚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喊出那聲“媽”，他太久沒發出過這個聲音了。
“不苦，媽媽在這裏過得很好。每天按時起床、吃飯、做工，心裏很清靜。”
“看您是胖了點兒。”
“你可是瘦了，還是要多吃點兒，什麽事兒都不要耽誤吃飯。”
“媽！”
“嗯？”
“我覺得您變了，真的變了。”
許麗隻是淡淡地一笑，也沒迴應。
“您還需要錢嗎？需要什麽東西嗎”
“你匯過來的錢足夠我用了，什麽都不缺。你同學對我很照顧，媽媽謝謝你。”
梁晨魚不斷搓弄著雙手，臉上露出無所適從的笑，“您從來沒對我說過謝謝。媽，您真的變了。”
母子二人都經曆著人生的第一次，母親第一次這樣靜靜地看著乖巧的兒子，兒子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觀察著溫柔的母親；母親似乎什麽都知道，她不問兒子的過去也不問兒子的未來，不問兒子的感情也不問兒子的事業，她隻是那樣靜靜地、麵帶微笑地看著兒子；兒子來之前有太多的話想說，可如今看到眼前這個褪去戾氣，隻剩下慈愛的母親，那些他想說的話都不重要了，他忘記了過往的疑問，也忘記了深深地關切，他很想讓母親抱抱他，但是他早已過了那個可以要求愛撫的年紀。母子二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兒子有些害羞低下了頭，母親那樣坦然地看著兒子。鄰桌的哭泣、歡笑傳入梁晨魚的耳中，他低著的頭輕輕往旁邊一轉，看見隔壁桌紮兩根小辮子的姑娘正笑嘻嘻給媽媽講學校裏發生的事情，而年老的外祖母卻愁容滿麵，年老的與年少的對麵的女人年紀很輕，不過女人臉色發黃，眼睛下麵有大片的斑點，眼角有肉眼可見的皺紋，讓年輕的女人略顯年紀。女人既是女兒也是母親，成為母親時，她對著小女孩兒滿麵愛憐，抓著小女孩兒的手不想鬆開；成為女兒時，她麵對母親，滿眼的愧疚，眼神閃躲著母親。這高牆之內的女人，無論犯過什麽錯，都是別人的孩子，是孩子便需要無條件的愛。想到這裏，梁晨魚大膽地把手放到了桌子上，右手掌心對著許麗，許麗看到兒子向自己伸過來的手，淡然而又沉穩的眼神還是晃動了一下。梁晨魚沒說話隻是勾動了兩次手指，示意許麗把手放上來，許麗的瞳孔在那一瞬間都變大了，許麗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兒子的手上，輕柔而溫暖。
母親的手，在兒子的記憶中是細嫩光滑的，那種迴憶很久遠；兒子的手，在母親的記憶中是肉嘟嘟且小小的。如今，母親的手骨節突出，肉很少，掌心的紋路很多；兒子的手大而有力，能把母親的手覆蓋住。
“媽，謝謝你。”
許麗沒說話，眼裏泛起淚花，這一刻，她的心終於圓滿了，她真的長大了：隻要心裏有愛，不必控製，不必要求，甚至不必陪伴。
許麗伸出另一隻手愛撫地摸了摸兒子的頭，那麽輕輕地、柔柔地，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