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紕漏，梁老爺子病危的消息不脛而走，來醫院探病的人越來越多，有遠房親戚，也有商場、戰場上的朋友，最殷勤的是敵人，總之這是梁家人不願意見到的場景。
重症監護室裏，梁老爺子是否能走出鬼門關還是個未知數，梁家兄妹幾個還要應付來探病的人，來人若隻為了探病也還好說，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事情沒這麽簡單。往往來人剛走，梁家人的電話就會響起，電話多半是親信打來的，也有些是梁家的密友打來的，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梁老爺子撒手人寰，梁家的天要變。
人類社會的遊戲規則很奇怪，無論是一個國家、一個團體、一家公司還是一個家庭，成時是金字塔，金字塔在無數個春夏秋冬中，由眾多有生力量層層構建起來，從遠處看，那金字塔金光閃閃，堅不可摧，讓人羨慕讓人妒忌，而壞時，那金字塔便上下顛倒過來，尖尖著地，用不到經年累月，隻在一夜之間。
就拿梁家來說吧，梁老爺子一定是梁家這個金字塔的塔尖，往下一層一層數起來便是梁家子女，每一個人都代表了一方勢力，梁家子女向外聯結著姻親家族，每個家族又代表了一方勢力，還有旁親外族密友戰友，一環套著一環，一層疊著一層，金字塔還算穩固，可當梁老爺子要倒下時，金字塔丟掉的竟不是上麵的塔尖，而是下麵的塔尖，金字塔搖搖欲墜，其中各方力量暗自較勁，若是梁老爺子能站起來，那金字塔還能倒過來，若是梁老爺子一病不起，恐怕勢必要有一場腥風血雨。如或有人能衝上塔尖，便可重整山河，若不是如此，則山河破碎，各自為營，重新紮根再築自己的江山。當一個人成了一個符號和信仰的時候，那個人就不再是人了，他是力量的聚合處，就跟大橋上的吊頂一樣，也跟人體的心髒一樣，隻要他活著，就能讓血液流經全身。
梁家子女真誠地期待著父親能爬起來再度執掌江山，這樣他們又可以迴去過一陣子輕鬆的日子了，可畢竟人心已被攪動，爆發不在今日便在明日。
梁老爺子一輩子走過很多步好棋，走對了，所以他平步青雲，短短幾十年間，從一介布衣榮升為權貴，借著天時，借著地利，也借著眾多貴人的鼎力相助，可他也走過很多步臭棋，眼看得著的最後一步臭棋就是對手裏財富和權力的把控，他把所有一切牢牢攥在手裏，他就是不放手。
有年紀大的好友勸他，“得在你臨走之前把手裏的東西都分下去，要不啊，後人是要遭殃的。”
梁老爺子也動過這心思，可每次一思索，覺得放在誰的手裏他都不放心，他總是慨歎，“梁家這些鱉孫，沒一個能扛起大旗。”前些日子他還在想，“要是敬國活著就好了，我看也就是敬國跟我有幾分相像，也就是敬國能擔起家裏的這個擔子，老天待我不公啊！”可他忘了，當年梁敬國可被他從梁家的家譜上除過名，就因為梁敬國不結婚，不生孩子，後來也是時過境遷，他才允許梁敬國再登家門，不過沒幾年，梁敬國便因病去世了。於是這事兒就一拖再拖，直到他這次病倒。
梁家的產業究竟有多大，除了梁老爺子外，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了解，家大業大，病就大。明麵上，梁家在國內有個集團，集團下有經貿有限公司，也有文化傳媒公司，還有製造運輸，覆蓋麵很廣。集團目前名義上是許麗在掌管，曾經掛在梁晨曦名下，梁晨曦走後就掛在了梁晨魚名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實際的掌舵人還是梁老爺子。梁敬峰主管歐洲業務，梁詩詩主管歐美的業務，梁湘韻隻拿股份不參與公司決策，梁敬國生前的伴侶手持著梁敬國的股份，梁湘韻的母親和梁詩詩的母家那頭也拿著股份，還有些遠房親戚在公司裏也占個一官半職，家族企業總是這樣複雜。
梁敬峰感受到了暗流洶湧，他把兄弟姐妹們召集到梁老爺子的特護病房裏，“看情形，一定是有人故意走漏了爸生病的消息，這些天我想你們也得到了很多消息，無論你們怎麽想，目前，咱們幾個人一定要團結，不能起內訌，你們也知道，這幾年本來就不太平，想對咱們家下手的人很多，爸在什麽都好說，爸要是真不在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咱們都要做好準備。至於咱們家裏內部，我知道，大家也都有自己的考量，咱們先把這個難關過去再考慮家裏怎麽分。”
“大哥，你說得對。不過大嫂，你還有三姐都管著家裏的業務，我是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等這陣子過去，什麽事兒都沒有了，你們迴頭把公司一分，我隻有那點兒股份，股份可以被稀釋，到時候我怎麽辦。”梁湘韻還是沒忍住，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
許麗想插嘴被梁敬峰攔了下來。
“小妹，如果咱們真能平穩地過去，如果你們想，我可以把手裏的權力都交出來，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梁敬峰說得極為真誠，“如果你跟詩詩能把家裏的事業頂起來，那我一定放手。”
許麗看著梁敬峰那副真摯的模樣，她真的覺得梁敬峰會說到做到，她有些害怕，但是更加憤怒，她不動聲色地想著，“敵人還沒打過來，你倒是先繳械投降了！你們父子三個可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可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才不會把手裏的東西都交出來，若真是一無所有，她多冤枉啊。
梁晨魚總是問她為什麽不能重新開始生活，她是沒辦法啊。當年她之所以同意跟梁敬峰離婚，就是因為梁老爺子跟她簽下了生死協議，她，許麗，就算跟梁敬峰離婚了，但隻要她的兩個兒子在，她永遠是梁家的人，梁家永遠是她的靠山，梁家的食糧裏永遠有她一份，前提就是她不能再婚也不能再生孩子，梁老爺子的條件苛刻，可許麗欣然接受，她的眼裏隻有梁家這幾個男人，她根本不需要再婚也不再需要其他的孩子。不然，梁老爺子怎麽會把公司放到她手裏。也正因為她離婚，她才能坐上王位，小孩子哪裏懂得這些。
“口說無憑。”梁湘韻嘀咕了一句。
梁敬峰也沒就此糾纏下去，“總之，大家都做好準備，做好最壞的打算，把護照都帶在身邊，有必要的話，要出去住一段時間，至於多久，我也還不清楚。其他方麵，李叔會安排。”
梁老爺子還是沒能從鬼門關裏檢出自己的那半條命。
當天夜裏，唿吸機發出了尖銳刺耳的聲音，醫生們鉚足了勁想把梁老爺子拉迴來，可時間到了，該走的，沒人能把他留下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隻能留給下一代人去接著享，沒人能從這世間帶走一樣東西，這就是老天爺最公平的設定了。
梁老爺子因心髒驟停撒手人寰了。
梁家人站在玻璃窗前望著玻璃窗裏那讓人又愛又恨的父親，梁詩詩和梁湘韻姐妹二人嚎啕大哭，許麗也在一旁默默落淚。梁敬峰呆立在窗前，從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間的畫麵在他腦子裏快速閃過，對梁老爺子，他怕過、怨過也恨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湧上他心頭，不管他到底愛不愛父親，此刻，他都成了沒有父母的孩子了，他想他還是依賴這個父親的，不，更準確地說，他非常依賴這個父親，正因如此，他才會躲開父親，人總是緣木求魚而不自知。幾分鍾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在心裏把藏了這麽多年的話都跟父親說了，他在心裏完成了與父親的告別儀式，他迴過頭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梁晨魚，千言萬語，千萬種情感都藏在那兩下裏。梁敬峰溫柔地幫兒子梁晨魚擦掉臉上的淚水，久違的父慈子孝，因為所有人在死亡麵前都不得不低下頭，在親人的死亡麵前，與生俱來的柔軟和慈悲總有機會露出頭角。
接連幾日白落雁都聯係不上梁晨魚，她慌了，起初她給james、lucy發微信，可他們也不知道梁晨魚的去向，她每天都往學校跑，每天都到公寓裏等著她，可梁晨魚始終沒有露麵也沒傳來任何消息。那天晚間她又拎著吃食去梁晨魚的公寓，可她輸完一遍密碼之後，門沒開，密碼鎖上顯示密碼輸入錯誤，她連著試了幾次，都沒能打開房門，她又跑到宿舍管理處，管理員說，“這間房今早剛退租，東西都搬走了。”
白落雁大驚，“搬走了？房主親自來搬的嗎？就是那個男孩子，高高帥帥的，在對麵國際學校上學的那個學生。”白落雁急得邊說邊比劃。
可幫梁晨魚辦理退宿手續的人已經下班迴家了，這個新來的員工也不能解答白落雁的疑惑。“不過，我聽說來退房的人押金都沒要，我同事跟我交班的時候說，房裏很多東西都沒帶走，讓我們清掃阿姨幫著處理一下。我想起來了，應該不是你說的那個男同學，來的是一個中年的大叔，西裝革履的，給了我們打掃阿姨不少小費。”
白落雁失魂落魄地從公寓管理處出來，她眼前一片茫然，是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後它後悔了？還是他後悔了？又或是許麗真的生氣了，許麗把梁晨魚囚禁了？她把從電視劇裏看來的橋段都想了一遍，越想越茫然。她猛然想起藍眼睛叔叔，她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可電話自動進入語音留言，她反複試了好幾次，隻有語音播報員的聲音應付著她，那一天她失眠了。
隔天早上，白落雁正坐在趕往醫院的鐵上，她接到了李子打來的電話，李子把梁老爺子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她，她懸著的心算是落了下來。她的心飛到了梁晨魚那裏，可身體還坐在地鐵上，即將到達王哥住院的地方。
梁老爺子的遺體告別儀式即將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作為梁晨魚的好哥們兒，梁老爺子好朋友的孫子，李子穿著整身黑西裝跟著家人一同到場。李子穿過人山人海找到了好兄弟梁晨魚，給了好兄弟一個安慰的擁抱，多說無益，隻能在靜默中給予對方支持和安慰。梁晨魚隻求他辦一件事兒，給白落雁打個電話，告訴她家裏有事兒，他還好，不要惦念，於是才有了那通電話。
殯儀館裏，四方來賓匯聚，身著黑白服裝的人占滿了裏外所有的空間，人們的神情嚴肅悲苦，有人掉淚，多數人一言不發，都品味著有關於死者以及因死者而勾起的往昔迴憶。偌大的禮堂裏擺滿了花圈，正中間擺著靈柩，梁老爺子安靜祥和地躺在上麵供人悼念。那滿頭白發是悠悠歲月的證明，正首掛著“沉痛悼念梁子群”幾個大字，大字是梁老爺子人生的定論，或者說這滿屋子來悼念他的人是他人生的定論，不過也難說，蓋棺蓋的隻有肉體，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代表的一生，是萬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又或是被遺忘，還是後人說的算。
唯有此刻，人再多也聚不起獨屬於人的生機，安靜中隻有窸窸窣窣的悲傷，一如這黑白論調。儀式正式開始，梁老爺子的榮辱一生再次被人憶起，兒女親人終於放聲大哭，梁詩詩和梁湘韻都哭彎了腰，許麗更是嚎啕大哭，哭彎了腰，更哭斷了魂，有人在一旁攙扶她們，勸她們節哀，可此刻的言語沒有半點兒力量，根本不是悲傷的對手。梁敬峰和梁晨魚也時不時地偷偷抹去無意間掉落的淚，在場人無不動容，有人跟著放聲痛哭，有人跟著默默流淚，有人真誠地懷念這個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老頭子，有人聯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人，有人哭自己的苦難，也有人隻是因為死亡而哭泣。哀樂低婉，梁敬峰手捧著梁老爺子肅穆莊嚴的黑白遺照，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那樣沉穩、莊重，身後梁家子女跟隨著，他們的每一步都那麽無力，他們的身後還有大批的人低頭跟隨著，梁老爺子即將化為躺在骨灰盒中的一捧灰，風一吹就散，江湖上再無他的一席之地。
梁老爺子的一生就此結束。
白落雁坐在地鐵上怔怔地出神，幾個月前那鮮活的生命在她腦中滾動個不停，無論梁老爺子在過往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他對她來說，是個慈祥和藹的老爺爺，是個笑容可掬的老爺爺，她不僅不因他拋棄藍眼睛奶奶而討厭他，她還有點兒喜歡他，可眨眼間，這個老爺爺也走了，她為死亡而悲傷。他呢？此刻的他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她多想抱一抱他，給他哪怕一點點的安慰，可她做不到，她甚至不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我能去送梁爺爺一程嗎？我能去看看小魚嗎？”
“白老師，您還是別來了，我也不跟您繞彎子，情況有些複雜。”
“那我能跟小魚說句話嗎？”
“小魚現在抽不開身，您別擔心，安心地等消息吧。”
她依舊什麽都做不了。
重症監護室裏，梁老爺子是否能走出鬼門關還是個未知數，梁家兄妹幾個還要應付來探病的人，來人若隻為了探病也還好說，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事情沒這麽簡單。往往來人剛走，梁家人的電話就會響起，電話多半是親信打來的，也有些是梁家的密友打來的，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梁老爺子撒手人寰，梁家的天要變。
人類社會的遊戲規則很奇怪，無論是一個國家、一個團體、一家公司還是一個家庭，成時是金字塔，金字塔在無數個春夏秋冬中，由眾多有生力量層層構建起來，從遠處看，那金字塔金光閃閃，堅不可摧，讓人羨慕讓人妒忌，而壞時，那金字塔便上下顛倒過來，尖尖著地，用不到經年累月，隻在一夜之間。
就拿梁家來說吧，梁老爺子一定是梁家這個金字塔的塔尖，往下一層一層數起來便是梁家子女，每一個人都代表了一方勢力，梁家子女向外聯結著姻親家族，每個家族又代表了一方勢力，還有旁親外族密友戰友，一環套著一環，一層疊著一層，金字塔還算穩固，可當梁老爺子要倒下時，金字塔丟掉的竟不是上麵的塔尖，而是下麵的塔尖，金字塔搖搖欲墜，其中各方力量暗自較勁，若是梁老爺子能站起來，那金字塔還能倒過來，若是梁老爺子一病不起，恐怕勢必要有一場腥風血雨。如或有人能衝上塔尖，便可重整山河，若不是如此，則山河破碎，各自為營，重新紮根再築自己的江山。當一個人成了一個符號和信仰的時候，那個人就不再是人了，他是力量的聚合處，就跟大橋上的吊頂一樣，也跟人體的心髒一樣，隻要他活著，就能讓血液流經全身。
梁家子女真誠地期待著父親能爬起來再度執掌江山，這樣他們又可以迴去過一陣子輕鬆的日子了，可畢竟人心已被攪動，爆發不在今日便在明日。
梁老爺子一輩子走過很多步好棋，走對了，所以他平步青雲，短短幾十年間，從一介布衣榮升為權貴，借著天時，借著地利，也借著眾多貴人的鼎力相助，可他也走過很多步臭棋，眼看得著的最後一步臭棋就是對手裏財富和權力的把控，他把所有一切牢牢攥在手裏，他就是不放手。
有年紀大的好友勸他，“得在你臨走之前把手裏的東西都分下去，要不啊，後人是要遭殃的。”
梁老爺子也動過這心思，可每次一思索，覺得放在誰的手裏他都不放心，他總是慨歎，“梁家這些鱉孫，沒一個能扛起大旗。”前些日子他還在想，“要是敬國活著就好了，我看也就是敬國跟我有幾分相像，也就是敬國能擔起家裏的這個擔子，老天待我不公啊！”可他忘了，當年梁敬國可被他從梁家的家譜上除過名，就因為梁敬國不結婚，不生孩子，後來也是時過境遷，他才允許梁敬國再登家門，不過沒幾年，梁敬國便因病去世了。於是這事兒就一拖再拖，直到他這次病倒。
梁家的產業究竟有多大，除了梁老爺子外，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了解，家大業大，病就大。明麵上，梁家在國內有個集團，集團下有經貿有限公司，也有文化傳媒公司，還有製造運輸，覆蓋麵很廣。集團目前名義上是許麗在掌管，曾經掛在梁晨曦名下，梁晨曦走後就掛在了梁晨魚名下，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實際的掌舵人還是梁老爺子。梁敬峰主管歐洲業務，梁詩詩主管歐美的業務，梁湘韻隻拿股份不參與公司決策，梁敬國生前的伴侶手持著梁敬國的股份，梁湘韻的母親和梁詩詩的母家那頭也拿著股份，還有些遠房親戚在公司裏也占個一官半職，家族企業總是這樣複雜。
梁敬峰感受到了暗流洶湧，他把兄弟姐妹們召集到梁老爺子的特護病房裏，“看情形，一定是有人故意走漏了爸生病的消息，這些天我想你們也得到了很多消息，無論你們怎麽想，目前，咱們幾個人一定要團結，不能起內訌，你們也知道，這幾年本來就不太平，想對咱們家下手的人很多，爸在什麽都好說，爸要是真不在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咱們都要做好準備。至於咱們家裏內部，我知道，大家也都有自己的考量，咱們先把這個難關過去再考慮家裏怎麽分。”
“大哥，你說得對。不過大嫂，你還有三姐都管著家裏的業務，我是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等這陣子過去，什麽事兒都沒有了，你們迴頭把公司一分，我隻有那點兒股份，股份可以被稀釋，到時候我怎麽辦。”梁湘韻還是沒忍住，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
許麗想插嘴被梁敬峰攔了下來。
“小妹，如果咱們真能平穩地過去，如果你們想，我可以把手裏的權力都交出來，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梁敬峰說得極為真誠，“如果你跟詩詩能把家裏的事業頂起來，那我一定放手。”
許麗看著梁敬峰那副真摯的模樣，她真的覺得梁敬峰會說到做到，她有些害怕，但是更加憤怒，她不動聲色地想著，“敵人還沒打過來，你倒是先繳械投降了！你們父子三個可真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可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才不會把手裏的東西都交出來，若真是一無所有，她多冤枉啊。
梁晨魚總是問她為什麽不能重新開始生活，她是沒辦法啊。當年她之所以同意跟梁敬峰離婚，就是因為梁老爺子跟她簽下了生死協議，她，許麗，就算跟梁敬峰離婚了，但隻要她的兩個兒子在，她永遠是梁家的人，梁家永遠是她的靠山，梁家的食糧裏永遠有她一份，前提就是她不能再婚也不能再生孩子，梁老爺子的條件苛刻，可許麗欣然接受，她的眼裏隻有梁家這幾個男人，她根本不需要再婚也不再需要其他的孩子。不然，梁老爺子怎麽會把公司放到她手裏。也正因為她離婚，她才能坐上王位，小孩子哪裏懂得這些。
“口說無憑。”梁湘韻嘀咕了一句。
梁敬峰也沒就此糾纏下去，“總之，大家都做好準備，做好最壞的打算，把護照都帶在身邊，有必要的話，要出去住一段時間，至於多久，我也還不清楚。其他方麵，李叔會安排。”
梁老爺子還是沒能從鬼門關裏檢出自己的那半條命。
當天夜裏，唿吸機發出了尖銳刺耳的聲音，醫生們鉚足了勁想把梁老爺子拉迴來，可時間到了，該走的，沒人能把他留下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隻能留給下一代人去接著享，沒人能從這世間帶走一樣東西，這就是老天爺最公平的設定了。
梁老爺子因心髒驟停撒手人寰了。
梁家人站在玻璃窗前望著玻璃窗裏那讓人又愛又恨的父親，梁詩詩和梁湘韻姐妹二人嚎啕大哭，許麗也在一旁默默落淚。梁敬峰呆立在窗前，從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間的畫麵在他腦子裏快速閃過，對梁老爺子，他怕過、怨過也恨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湧上他心頭，不管他到底愛不愛父親，此刻，他都成了沒有父母的孩子了，他想他還是依賴這個父親的，不，更準確地說，他非常依賴這個父親，正因如此，他才會躲開父親，人總是緣木求魚而不自知。幾分鍾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在心裏把藏了這麽多年的話都跟父親說了，他在心裏完成了與父親的告別儀式，他迴過頭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梁晨魚，千言萬語，千萬種情感都藏在那兩下裏。梁敬峰溫柔地幫兒子梁晨魚擦掉臉上的淚水，久違的父慈子孝，因為所有人在死亡麵前都不得不低下頭，在親人的死亡麵前，與生俱來的柔軟和慈悲總有機會露出頭角。
接連幾日白落雁都聯係不上梁晨魚，她慌了，起初她給james、lucy發微信，可他們也不知道梁晨魚的去向，她每天都往學校跑，每天都到公寓裏等著她，可梁晨魚始終沒有露麵也沒傳來任何消息。那天晚間她又拎著吃食去梁晨魚的公寓，可她輸完一遍密碼之後，門沒開，密碼鎖上顯示密碼輸入錯誤，她連著試了幾次，都沒能打開房門，她又跑到宿舍管理處，管理員說，“這間房今早剛退租，東西都搬走了。”
白落雁大驚，“搬走了？房主親自來搬的嗎？就是那個男孩子，高高帥帥的，在對麵國際學校上學的那個學生。”白落雁急得邊說邊比劃。
可幫梁晨魚辦理退宿手續的人已經下班迴家了，這個新來的員工也不能解答白落雁的疑惑。“不過，我聽說來退房的人押金都沒要，我同事跟我交班的時候說，房裏很多東西都沒帶走，讓我們清掃阿姨幫著處理一下。我想起來了，應該不是你說的那個男同學，來的是一個中年的大叔，西裝革履的，給了我們打掃阿姨不少小費。”
白落雁失魂落魄地從公寓管理處出來，她眼前一片茫然，是因為幸福來得太突然後它後悔了？還是他後悔了？又或是許麗真的生氣了，許麗把梁晨魚囚禁了？她把從電視劇裏看來的橋段都想了一遍，越想越茫然。她猛然想起藍眼睛叔叔，她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可電話自動進入語音留言，她反複試了好幾次，隻有語音播報員的聲音應付著她，那一天她失眠了。
隔天早上，白落雁正坐在趕往醫院的鐵上，她接到了李子打來的電話，李子把梁老爺子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她，她懸著的心算是落了下來。她的心飛到了梁晨魚那裏，可身體還坐在地鐵上，即將到達王哥住院的地方。
梁老爺子的遺體告別儀式即將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作為梁晨魚的好哥們兒，梁老爺子好朋友的孫子，李子穿著整身黑西裝跟著家人一同到場。李子穿過人山人海找到了好兄弟梁晨魚，給了好兄弟一個安慰的擁抱，多說無益，隻能在靜默中給予對方支持和安慰。梁晨魚隻求他辦一件事兒，給白落雁打個電話，告訴她家裏有事兒，他還好，不要惦念，於是才有了那通電話。
殯儀館裏，四方來賓匯聚，身著黑白服裝的人占滿了裏外所有的空間，人們的神情嚴肅悲苦，有人掉淚，多數人一言不發，都品味著有關於死者以及因死者而勾起的往昔迴憶。偌大的禮堂裏擺滿了花圈，正中間擺著靈柩，梁老爺子安靜祥和地躺在上麵供人悼念。那滿頭白發是悠悠歲月的證明，正首掛著“沉痛悼念梁子群”幾個大字，大字是梁老爺子人生的定論，或者說這滿屋子來悼念他的人是他人生的定論，不過也難說，蓋棺蓋的隻有肉體，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代表的一生，是萬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又或是被遺忘，還是後人說的算。
唯有此刻，人再多也聚不起獨屬於人的生機，安靜中隻有窸窸窣窣的悲傷，一如這黑白論調。儀式正式開始，梁老爺子的榮辱一生再次被人憶起，兒女親人終於放聲大哭，梁詩詩和梁湘韻都哭彎了腰，許麗更是嚎啕大哭，哭彎了腰，更哭斷了魂，有人在一旁攙扶她們，勸她們節哀，可此刻的言語沒有半點兒力量，根本不是悲傷的對手。梁敬峰和梁晨魚也時不時地偷偷抹去無意間掉落的淚，在場人無不動容，有人跟著放聲痛哭，有人跟著默默流淚，有人真誠地懷念這個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老頭子，有人聯想到自己的父母親人，有人哭自己的苦難，也有人隻是因為死亡而哭泣。哀樂低婉，梁敬峰手捧著梁老爺子肅穆莊嚴的黑白遺照，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那樣沉穩、莊重，身後梁家子女跟隨著，他們的每一步都那麽無力，他們的身後還有大批的人低頭跟隨著，梁老爺子即將化為躺在骨灰盒中的一捧灰，風一吹就散，江湖上再無他的一席之地。
梁老爺子的一生就此結束。
白落雁坐在地鐵上怔怔地出神，幾個月前那鮮活的生命在她腦中滾動個不停，無論梁老爺子在過往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他對她來說，是個慈祥和藹的老爺爺，是個笑容可掬的老爺爺，她不僅不因他拋棄藍眼睛奶奶而討厭他，她還有點兒喜歡他，可眨眼間，這個老爺爺也走了，她為死亡而悲傷。他呢？此刻的他是什麽樣的心情呢？她多想抱一抱他，給他哪怕一點點的安慰，可她做不到，她甚至不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我能去送梁爺爺一程嗎？我能去看看小魚嗎？”
“白老師，您還是別來了，我也不跟您繞彎子，情況有些複雜。”
“那我能跟小魚說句話嗎？”
“小魚現在抽不開身，您別擔心，安心地等消息吧。”
她依舊什麽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