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的咖啡館兒生意越來越好,她終於不再為賬單發愁,但她的感情生活還是糟糕得一塌糊塗,她總是頻繁地更換男友,但她依然孤獨得要命。那天晚上打烊後,她和白落雁坐在咖啡館兒裏喝紅酒,她們不約而同地望向牆上那張銀行卡。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白落雁指著銀行卡的方向問。


    “她哦,她是個比我還古怪的人。”莫莫笑著說,“她喜歡拉著我看恐怖電影,但是每次看到恐怖的地方,她都不敢看。她喜歡看偵探小說,她喜歡《哈利波特》,她說她也想要一根魔杖,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研究起裏麵的咒語,然後整天練習,我笑她像個瘋子一樣。她總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堅信那些想法中的某一個會變成現實。有時候,她很大膽,她可以跳傘,可以飆車,但有時候她又膽小得要命,不敢關燈睡覺,但是喝多了又會睡在大街上。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她的嗎?那年冬天特別冷,我演出迴家,已經是淩晨了,發現她穿著紅色的短裙睡在我家樓下的那條街上,我真怕她凍死。我拍醒她讓她迴家睡覺,然後我就迴家了,那天我趕了兩場演出,累壞了,迴家洗完澡後我還是惦記她,於是我披著浴袍跑下樓去看看她走了沒有,她不在剛剛的位置,我鬆了一口氣,但是我一轉身發現她隻是從街的這邊爬到了另一邊,我沒辦法,隻好把她帶迴了家。”莫莫沉浸在過往的一幅幅生動的畫麵中,嘴角帶著微笑,就像暮年的老人迴憶青春一般,平靜極了。


    “你想念她嗎?”白落雁問。


    “有時候會忘記。”莫莫答。


    “所以你才把它放在那兒,所以你才不肯變動咖啡館,你怕忘了她對不對?”白落雁問。


    “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她一直在我身邊,我能聽見她說話,能看見她把東西打翻,能聞到她的氣息,我從不認為她已經離開我了。可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她不在了,她再也不會陪在我身邊了,再也不會跟我說些稀奇古怪的話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常常忘記她,我越來越容易忘記她了。”莫莫停了一會兒,“當我真的知道她已經不在了的時候,我又會想起她,想起她又會讓我痛苦、愧疚。我總覺得活下來的應該是她,而不是我。”


    “我們真的可以拋下一切獨自前行嗎?”白落雁問。


    “誰知道呢?你是拋下一切來到這裏的嗎?”莫莫也問。


    “如果你指的是這兒的話,”白落雁指了指心,“我沒有拋下,我帶著我所有的過往一起來的。”


    “那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為什麽選擇這裏呢?為什麽是我的咖啡館兒呢?”莫莫問。


    “留在原地我會更痛苦,我以為我可以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生,我必須得重生。”白落雁答。


    “帶著所有的過往?那還是重生嗎?”莫莫問。


    白落雁陷入了沉思,她晃動了幾下手裏的酒杯,將杯底那些梅子色的紅酒一飲而盡。


    她緩緩地說,“就像你說的,我也會忘記,我開始想不起他們的模樣,想不起他們的故事,偶爾我會覺得鬆了一口氣,但那種輕鬆讓我恐懼。二十多年的親情、友情、恩情在短短幾年間已經化為了灰燼,我常常覺得我太自私了。我怕我會忘了他們,我也怕我永遠都活在忘不掉他們的恐懼中。每天晚上我都不想閉上眼睛,每天早上我都不想睜開眼睛,我害怕活著,也害怕死亡。”


    “我們都在逃避,隻是,你從中國逃到了這裏,而我躲在這裏。”莫莫說著也一口喝光了杯裏那點兒紅酒,接著她又給她和白落雁各自倒了半杯。


    來自法國波爾多的某個土地上被某年的陽光雨露滋潤過的赤霞珠葡萄被某些農民和釀酒師釀成了一桶桶可以醉人心脾的紅酒,經過一年或者十八個月的沉澱,這些可以讓人得到暫時的歡愉的好看的酒水終於流向了市場,其中一瓶便流到了莫莫的手裏,而莫莫把它拿來和白落雁共享,共享那年的陽光、那年的雨水和那些人的勞動。白落雁說她喝不出濃鬱的果香,口裏隻有強勁的辛辣和酸澀,她說她甚至體會不到酒醉後的快樂。莫莫跟她說,她應該拋棄所有的概念,對酒的概念以及對快樂的執著都應該拋棄掉,隻是品嚐,用心品嚐,總會有那麽一刻,她可以品嚐出其中的滋味,也許那滋味跟別人描述的並不一樣,也許就是苦澀的,不過沒關係,那才是屬於她的體驗。


    “我奶奶跟我說讓我別怕,我也跟別人說過生活沒什麽大不了的,隻需要勇敢,可是我自己卻沒能做到,我在逃避,我一直在逃避,逃避過去,逃避今天也逃避明天。”白落雁說。


    莫莫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她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徑直走到對麵的牆壁前,她雙手叉腰對著被封印在玻璃畫框中的那張藍色銀行卡看了又看,她說,“我想它不想被這樣掛在牆上了。我們該如何花掉這兩萬英鎊呢?我們能不能在一天之內把它花掉?不如我們今晚試一試吧。”說著莫莫一把把相框從牆裏取了出來,她動作迅速地把那張銀行卡從相框裏取了出來然後一把把相框丟到垃圾桶裏,“我想我不要再負重前行了,她會原諒我。”她說著把銀行卡放到她那條緊身的破洞牛仔褲兜裏,銀行卡緊緊地貼著她的臀部,釋放出了一種讓人興奮的能量,或許是莫莫讓那張卡裏的數字有了生命。“走!”莫莫拿起她的破舊的黑色大皮包,“去花光它。”說著莫莫推門而出,還沒反應過來的白落雁趕緊關燈跟了出去,留下兩杯開始散發出香氣的紅酒。


    他們兩個人跑到了城裏最著名的一家酒吧,一坐下她們就讓酒保幫她們開了一瓶價格十分昂貴的紅酒,嘈雜的音樂、閃爍的燈光以及恣意放肆的男男女女並未讓這瓶紅酒喝起來更獨特。白落雁在莫莫耳邊喊叫道,“這麽貴的酒,我依然覺得它不好喝!”莫莫聽後又在白落雁耳邊叫喊著,“說實話我也是第一次喝這麽貴的酒,而且我也不覺得它多棒,但是我們喝過了,你知道它在此時此刻是什麽味道的,好與不好你都會忘記的,不要想那麽多!”於是倆人喝了一口又一口,有男人上前搭訕,邀請她們跳舞,白落雁想要拒絕,但莫莫說,至少今晚,她可以勇敢點兒,於是白落雁說服了自己。她們在舞池中歡快地舞動,忘記了所有人,也忘記了所有事兒。那天醉醺醺的莫莫帶著醉醺醺的白落雁住進了當地最昂貴的酒店,第二天她們醒來時依舊頭疼惡心、渾身乏累,她們甚至沒有心情享受一下那昂貴的客房,不過她們還是吃了一頓送到房間裏的精致的早餐,她們還是端著咖啡站在窗前俯瞰了整個城市,好與不好她們都會把它忘記的。退房時,她們才知道原來兩萬鎊是一個小的可憐的數字。莫莫在走出酒店大門後停下腳步,她迴頭,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個酒店,隨後她對著天空大罵了一句,罵的不是別人,而是她那因為兩萬鎊而笑死的閨蜜,她大聲喊叫那個名字,她說,“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我要忘記你了,我會永遠愛你,但我依然會忘記你。”


    在迴咖啡館兒的路上,莫莫帶著白落雁又鬼使神差般地在便利店買了五張彩票,而那張彩票後來又變成了兩萬鎊,莫莫拿到那兩萬鎊後又說了一次,“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但我依然會忘記你。”


    她們花光那兩萬英鎊後的隔周,那個曾經到過店裏的姐姐給莫莫打電話,她哭著告訴莫莫,她的媽媽在那個陰沉的周一早上再也沒有醒過來。白落雁陪著莫莫一起去參加了葬禮。黑壓壓的一群人聚集在青草地上,白落雁第一次見到了莫莫口中冷漠且時而暴躁的父親,未見他時,白落雁因莫莫討厭他,可見到他,稀疏的白發、鼓出來的肚子以及蹣跚的步伐都讓這個老人看起來善良而又可憐,這讓莫莫更加可憐。莫莫給了她那個事業有成的姐姐一個深長的擁抱,也給了父親一個安慰的、真摯的擁抱。在迴去的路上,她對白落雁說,“我愛她們,但是我沒打算原諒爸爸,我的童年永遠不會改變,我不會成為他的好女兒,也不會成為好妹妹。”


    白落雁問莫莫,“愛可以跟恨同時存在嗎?”莫莫沒有迴答。


    後來莫莫不再沉迷於酒吧,也不再試圖用混亂的男女關係來填補內心的空白,她一心一意地研究經營,她把一家咖啡館兒經營成了三家咖啡店,後來又成了十家咖啡店,再後來白落雁就不知道莫莫賺了多少個兩萬英鎊了。莫莫跟白落雁說,她這兒永遠是她的避難所,不過她知道,她不需要。


    那天白落雁收拾好跟隨她一路的背包,她拿出了她隨身攜帶的那個粉色錢夾,錢夾的四角已經露出了金屬框架,也從曾經的嫩粉色變成了粉中泛白,那是白落雁用酒精棉片一遍又一遍擦拭的結果。她從錢夾中拿出自己的銀行卡、剩餘的英鎊和藏在暗格裏的一張全家福照片、那個紅色方塊狀綁著金色細線的護身符,還有一張被他遺忘了的名片。她拿起名片仔細地看了又看,名片背麵寫著那四個一擲千金的黑字:有求必應,她終於看到了名片的正麵,她終於看到了梁晨曦三個字,她想,“希望你還好。”她把東西移換到她新買的米白色錢夾中。


    “這個”她把錢夾遞給莫莫,“請你幫我處理掉。我決定了,我要迴去麵對我的生活了,雖然我還沒準備好,但是我會學著去麵對我自己,麵對我的生活。我會永遠愛他們,但我也會忘了他們。”莫莫接過錢包,她拿著錢包和白落雁擁抱在了一起,那個擁抱滿含彼此真誠的祝福。


    那天,她跟她的老朋友john在那座橋上告別,兩個人還像以往那樣扶在欄杆上眺目遠方,河上的風吹亂了人的發絲卻沒有吹亂人的心。


    “丫頭,還記得藍眼睛奶奶有個藍眼睛兒子嗎?”男人轉過身看著丫頭。


    他讓丫頭好好看看他的臉,他微笑著用右手指尖輕輕地拍了拍她額頭兩下。


    “啊!”白落雁一下子捂住了因驚訝而大張的嘴,那段一度模糊到無法辨認的迴憶一下子無比清晰地在她的頭腦中閃現:那天她跟藍眼睛哥哥捉完螞蚱一路瘋跑迴家,藍眼睛哥哥還沒跑到院子就大喊,“爸爸你看,你看我捉的螞蚱,爸爸你快來!”藍眼睛叔叔從屋子裏推門而出,藍眼睛哥哥氣喘籲籲地把那個塑料瓶遞到爸爸眼前,爸爸就這樣微笑著用右手指尖輕輕地拍了拍藍眼睛哥哥的頭頂,小胖丫也跑來邀功,藍眼睛叔叔也以同樣的微笑用同樣的方式拍了拍小胖丫的頭頂。


    丫頭終於認出了藍眼睛叔叔。


    丫頭不敢相信,她問藍眼睛叔叔,“您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我第一次走進莫莫的咖啡館兒看到你拿著那手牌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因為桌子上裝那副牌的盒子上有一朵你小時候畫的荷花,第二天你又給我講了藍眼睛奶奶的故事,你不記得了嗎?”藍眼睛叔叔說。


    “那您怎麽不提醒我?”丫頭問。


    “我一再提醒你,可你就是沒想起來,我想大概是我太老了。”


    “不不不,不過您的眼睛顏色可變了。您應該直接告訴我啊!”


    “這樣不也很好嘛!我多了一個小朋友,一個可以吐露心聲的好朋友。”


    “那您說的兒子是藍眼睛哥哥嗎?不對,藍眼睛哥哥比我大,那是藍眼睛弟弟?”


    “弟弟,我的小兒子梁晨魚。”


    “那藍眼睛哥哥呢?他呢?”話一問出口白落雁就知道了答案,她的心不由得絞痛了一下。


    藍眼睛叔叔收起了笑容,他抬起頭望向天空,“他在那裏!晨曦,你看到爸爸和妹妹了嗎?那個你說很有趣的妹妹。”


    “晨曦?梁晨曦?”白落雁口裏念著,她從錢夾裏拿出那張名片,她又念了一遍,“梁晨曦!”她把名片遞給藍眼睛叔叔。


    叔叔接過名片仔細地、愛惜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白落雁給他講了那晚的故事,那條河、那座橋、那個男孩兒、那瓶兒白酒和那早的朝霞。藍眼睛叔叔仰著頭聽完白落雁的故事,過了好久,他轉過身背靠著欄杆,被淚水洗刷過的臉頰在冷風的拍打下通紅,叔叔說,“我對不起他,我不知道他那麽痛苦。我以為我讓他遠離我們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排。我真的不知道我錯得那麽離譜。”他停了很久又說道,“其實我應該知道的,因為我自己就是那樣痛苦地過來的,我應該知道的。”


    那天藍眼睛叔叔給丫頭講了他年輕時的故事,他告訴丫頭,與母親的分離讓他備受打擊,他總是期待著、期待著母親能把他接迴家。對那時候的他來說,父親那裏不是他的家,那裏有別人的媽媽,有令他恐懼的男人,而他們說,那個那人是他的爸爸,可他不懂,他怎麽就多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爸爸。他怕,他怕說錯哪怕一個字兒,怕做錯任何一件事兒。他跟丫頭說,“丫頭,你比叔叔強大,也比哥哥強大,你心裏有愛,你懂得如何愛,你別怕,任何時候都不要怕。”


    在機場,丫頭進入安檢口前,叔叔說,“丫頭,叔叔謝謝你,謝謝你救過哥哥一命,也謝謝你陪伴了藍眼睛奶奶那麽多年。”隨後,叔叔遞給丫頭一張他的中國名片,“丫頭,你別怕。我跟哥哥一樣,有求必應。”


    丫頭接過名片放到了錢夾裏,兩張名片緊緊靠在一起,她問叔叔,“你相信命嗎?”


    叔叔沒有迴答她,隻是笑了笑。丫頭轉身離開,叔叔向她揮手告別,丫頭也向她揮手告別。在丫頭進入安檢口那一刻,叔叔小聲兒地說,“丫頭,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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