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室門外,小青正在刷短視頻。


    見她出來,拿了一條披肩搭在她身上,又戴上口罩墨鏡和帽子,把她捂得嚴嚴實實。


    小管家婆似的。


    “未免過於小心了。”蘇顯摸摸她的頭,笑道。


    “再小心也不為過,車庫那裏有娛記蹲點,我讓小張把車開到後門,從那裏出去吧。”


    蘇顯“嗯”一聲。


    小青忍不住憤憤抱怨道:“這些娛記老盯著你做什麽,才迴國一個月,家門口守著,公司守著,知道你來諮詢心理醫生,還跑到這裏來守著,這圈兒裏是不是除了你就沒人可報了。”


    蘇顯啞然失笑,“大概是因為我的爭議最大吧。”


    小青扭頭看她:“顯兒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都是整的。”


    蘇顯自嘲。


    自己原本的臉並不難看,但也隻能說清秀。


    已經調整過很多次了。


    小青搖搖頭。


    “不是的,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氣韻神態。以前……”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以前怎樣?自卑又自傲?活在別人的眼光中?”


    蘇顯笑了一下。


    然後扭頭看著車窗外。


    迴到這裏已經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中她更像是行屍走肉,二十多年的記憶竟不及那一年的記憶來得深刻。


    真的是一場夢嗎?


    還是如黎瀟所說,那隻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世界。


    可是那麽真實,真實得她仿佛隨時都可以觸碰。


    她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逐漸忘記那個世界所有的人和事。


    可是一閉上眼睛,他的麵容便清晰的浮現在她麵前。


    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溫柔的撫摸,他啞著嗓子喚她。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


    到底什麽是夢境,什麽才是真實的世界!


    又是一個月。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


    黎瀟依舊是一副溫和無害的樣子。


    英俊的臉上永遠噙著一抹笑意。


    “顯兒,今天我們聊聊你的家庭可以嗎?”


    蘇顯反問:“家庭?哪個世界的家庭?”


    “都可以!”黎瀟動了動身子,往後靠。


    “你願意說什麽就說什麽。”


    蘇顯閉上眼睛,似睡著了般。


    半晌才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兩歲吧,或許沒有兩歲,天很黑,一顆星星都看不見,我提著煤油燈,想去偷偷去找母親。”


    “那煤油燈的火苗像一顆小豆豆,勉強能看清地麵,但是卻能點燃我的衣服,火燒得很快,連著母親的衣服也燒起來,火灼痛了我的皮膚,我哭得很大聲,可母親卻看著火燒起來,無動於衷。”


    “後來……下了很大的雨,火很快被澆滅了,我聽見母親的歎氣聲。在我年幼的記憶裏,全是那場火和那聲歎氣。”


    “顯兒,你去哪裏找你母親?”


    “地窖……她被關在地窖裏。”


    “地窖裏怎麽會有雨下進來呢?”


    蘇顯半睜著眼睛,慵懶地看他。


    “人在三歲之前額葉皮質還沒有發育好,因此不能將所經曆的事情儲存完畢,但是如果麵對危及生存的事件,會反應強烈。”


    “那些令我們恐懼的事件,有可能會提早變成長期記憶存在我們的大腦中,甚至成為一輩子的陰影。”


    “可研究發現,有些幼兒的大腦會把許多令他感到恐懼的事情糅合成一個,進行重新整理和編輯,成為完全不同的故事,就像精神標簽一樣,其實這是記憶在欺騙了我們。”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母親並沒有無動於衷,而是她撲滅了火,救了年幼的你,你的大腦隻儲存了那場令你無比恐懼的大火。”


    蘇顯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他。


    隨後,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黎瀟一點一點,試探性地詢問,“能說說你的母親嗎?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蘇顯沉默許久,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我有沒有說過,我長得和我母親一點都不像?”


    “其實我和我父親長得特別像,奶奶說我跟我父親小時候是一個模子刻出的,隻可惜我不是個男孩兒,賠錢貨!”


    “村裏人都知道,我母親是被拐賣過來的。”


    “但是沒人舉報,揭發,因為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女人大部份都是買的。”


    “老人說,饑荒年,沒有糧食,村子裏出生的女嬰都被溺斃或者丟山上被野獸吃掉。隻剩下男嬰。”


    “男嬰長大,需要娶媳婦了,可光棍村哪來的媳婦,後來有一天,村裏一個老光棍領迴來女人,從此之後,越來越多的女人被買迴來。”


    “其中,就包括我母親。”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我曾聽別人說,母親被帶到村子的第一天,梳著麻花辮兒,穿著洋氣的白色的連衣裙,皮膚雪白雪白的,眼睛像葡萄,那時候我總是想象著葡萄是什麽樣兒的。”


    “我就是在她被拐賣到村子的第二年出生的,我出生後,奶奶終於把母親的鎖鏈取下來,而我,最後則成了束縛在她身上的新的鎖鏈。嚴格意義來說,我也是幫兇。”


    後來,她才明白,為什麽母親一看到她滿是厭惡。


    看到這張臉,就會想起自己悲慘的遭遇。


    窗外,夕陽西下,晚霞似火。


    蘇顯緩緩的訴說著,她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小時候的經曆,這些事情,就像一顆顆毒瘤,一直腐爛在心底。


    “...她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能理解,我的存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時刻刻提醒著她,隻是那時候不懂,總想跑到母親跟前。”


    黎瀟心中泛起難以言語的情緒,震驚,甚至有點心疼。


    心理醫生與自己的患者產生感情上的共鳴是大忌,作為頂尖心理醫生,他從來都是冷靜。


    但是現在他不由自主地思考,一個小女孩在父親的漠視,奶奶的辱罵,連親生母親都極度厭惡,甚至數次想要殺死她,這種環境是怎麽長大的。


    哪怕是一個心智成熟的人,也會崩潰!


    更何況是年幼懵懂無知的孩子。


    “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被母親溫柔的抱抱,可是長大了也沒能實現。”


    “聽聞母親去世,我甚至有瞬間的竊喜,就像頭頂上一座無形的大山崩塌,讓我得以片刻的喘息。但是隨之而來便是無盡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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