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呢?”隻見呂英忽然扭過去頭,喊了一聲,“傲雪。”


    “啊?我嗎?”毫無征兆被點了名的蘇傲雪,心頭突突亂跳。要不是杜景堂及時拉住,她差點就緊張到要站起來了,像在課堂上被老師提問的學生,憋著通紅的臉,輕輕說了句,“我認為,無國便無家。”


    這裏坐的都是聰明人,有了這樣的對話,哪還有不明白的。


    呂英在做一個無國界的商人,而其他人都是心有國家的文藝家。


    蘇傲雪神情複雜地望著同樣麵沉如鐵的杜景堂,咬著唇擠出三個字:“你媽媽……”她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而且又是在飯桌上,自然不便多說。


    杜景堂在桌下捏了捏蘇傲雪的手,附在她耳邊很快說了句:“我會跟她提的。”


    然而,其實更快一步的人是呂英。


    “你們下一步是不是打算去延安?”


    蘇傲雪聞言,坐在書房裏坐立難安。


    細想來,呂英能猜到並不奇怪。已經實現了兩黨合作,有些行動便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遮掩,被聰明人看出來當然也不意外了。


    可猜出來歸猜出來,能不能同意又是另外一迴事。


    “媽,我們……”


    “我不同意,絕不!”呂英一口打斷了蘇傲雪想要盡力爭取的希望,卻又坦誠地補了一句,“但我也捆不了誰的手腳。”


    懸著的心被打破又彌合之後,蘇傲雪對呂英的態度由“敬”繼續向“畏”傾斜。一個成功的人必然有拿捏人心的好本事,而呂英則是其中高手。


    “媽,您到底是什麽意思?”蘇傲雪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在稱唿上不自覺地用了南方人不常用的敬稱。


    “景堂從小到大就沒吃過苦。他……”呂英頓了頓,一些不好的迴憶湧上來,再張口便沒有剛才那份自信了,“他倒也是有過一段比較難的日子。可在他小時候,我怎麽都想不到將來會有那樣的事。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常聽人家誇我命好,生兒子是功勞,生女兒卻是罪過。我兒子多,自然功勞就多;我女兒少,自然罪過也少。”


    蘇傲雪蹙了蹙眉,她不理解為什麽同為女人,有了母親這層身份之後,她們就會和男人一樣厭女。


    呂英把對麵傳來的憤怒看了個滿眼,輕笑了一聲,繼續說:“你還年輕,也許會覺得當了媽的女人不像女人。同樣是女子,我竟然會發表這種瞧不起自輕自賤的言論。可是,你沒生過孩子,不懂那種體驗。你從鬼門關裏走一遭,生下的是兒子,就會慶幸兒子將來不用再遭罪。但生女兒完全不一樣,你清楚地知道,你一路走來嚐過的每一顆苦果,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都會一一品嚐的。當媽的人瞧不上的不是自己辛苦生下來的女兒,但女兒的出生會讓她想起過去、又看到了將來。她們真正瞧不上的,是那個憤怒的掙紮的卻始終無力改變命運的自己!”


    蘇傲雪看見呂英渾身憤懣地說完這些話,整個人都在發顫。淚花濺在桌上,也打在她心上,讓她對眼前的婆婆,同時也是和她一樣不甘被命運壓迫的女性,充滿了同情和困惑。她很想問一句,為什麽呂英明明看得到問題,心底明明也有憤怒,卻總是拒絕改變,為什麽她認定了未來的社會將一直在失敗中打轉。


    可是,呂英並不給蘇傲雪開口的機會,兀自往下說:“隻是……景堂從前的婚事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真沒想到男人也會……”


    這一次,蘇傲雪豁地站了起來,道:“女性的處境就是弱勢的處境,如果不公平一直存在,那麽欺淩也會永遠存在。”她情緒很激動,說完話,胸膛還一直起伏不定的。


    呂英依然報以冷笑:“你所謂的不公指的又是什麽呢?你看你的手指都各有長短,又怎麽能要求社會是公平的呢?”


    蘇傲雪伸出自己的右手,嘴角微哂,從容解釋道:“我的手指是有長短,但我不會欺負自己,不會把自己最無力的小拇指掰斷。就憑這,我才選擇了集體主義。因為當社會資源屬於個人時,必然會引發殘忍的廝殺。隻有當社會資源歸屬於集體,人類才是一體共生的,自然不會再對自己的小拇指下毒手。所以我一直認為,婦女要改變地位需要團結,人民要過上安穩踏實的日子還是需要團結。”


    還有一半藏著沒說的話,因為蘇傲雪明白,說出來就徹底得罪了呂英。


    目前牢牢掌握著社會資源的人,當然更樂見個人主義的甚囂塵上,隻有極盡能事地強調個性,才能維持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現狀。呂英這樣的資本家,會在崇尚個人主義的製度中,獲得越來越巨大的利益。她的確有智慧,卻隻願意用以謀私利。


    可是,能當麵拆穿她嗎?她不止是一家工廠的董事長,更是杜景堂的母親呀!


    想罷,蘇傲雪看了眼對麵依然在冷笑的呂英,她總是不掩飾她對集體主義的不屑。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話說了多少年了,你算過嗎?你才活二十多年,我可是六十多的人了。你再想清楚一件事,中國有五千年的曆史,多少仁人誌士曾努力過,但還是沒有消滅不公。”


    蘇傲雪卻不認同這種消極的觀念:“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努力最久,所以中華文化的傳承也最長。如果我們因為艱難而放棄,那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文化,會隕滅在曆史長河中,成為一個消失的傳說。我們總在追問什麽是成功的革命,卻總是忽略失敗,有一種徹底的失敗叫做消失。那既然我們依然頑強地存在著,就說明我們並沒有失敗,更沒有白白犧牲。”


    不得不說蘇傲雪的話很有振奮人心的效果,呂英的眼神分明是亮起來的,但很快又收斂了光芒,搖頭歎道:“景堂耳根子軟,他不放在心上的人,他的態度就很倨傲,可在他心上的人,隨便說兩句什麽,他都會心軟的,可心軟不代表他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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