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瞧蘇傲雪心裏想的一套一套的,真被老人家紅紅的一雙眼盯著,又懇切地拜托她這些話,她隻低頭默了半晌,便抬眸鄭重地說了句“好的”。


    說罷,朝杜景堂看了眼,那人正對著自己悄悄點頭。仿佛在說,看吧,老人家經曆了那樣大的打擊,沒被擊潰反而還有心氣重振旗鼓已屬不易,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更不會在此時拿多半不會被接受的去延安的計劃來刺激她老人家。


    呂英在屋裏找了一圈,現在的房子不大,沒有放落地鍾,隻懸了掛鍾在牆上。已經是後半夜了,她便對蘇傲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上去休息吧,讓老三陪著我就行。”


    蘇傲雪聽了這話,真是如獲大赦一般,後背幹了一身冷汗,立刻答應著起身迴屋了。


    杜景堂拉住母親的手,低下頭誠懇地說了句:“媽,謝謝你。”


    呂英摩挲著兒子垂下去的腦袋,母子倆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親昵的時刻了。她問:“真的一點都不怪我嗎?”


    杜守暉對日本人來說已經是棄子一枚了,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許此時已經命喪黃泉了。親生母親設計斷了親生父親的活路,而且不難猜到,杜守暉死前必然會受折磨,死狀也好不到哪裏去。其他幾個兒子對母親都極為不滿,隻是有的人敢說有的不敢。


    古時,心狠手辣的君王將相不在少數,哪怕殺兄弑父的都有。這些事放在男人身上,雖說不上是平常之舉,但隻要師出有名,兒孫都願意跟著一起造反,後世也不過說句一代梟雄毀譽參半罷了。


    但呂英不一樣,她是女人,她在兒子們的眼裏隻看見了憎恨。如果不是因為她手裏握有股份讓渡協議,從法律上講,哪怕幾房兒子合力,也沒辦法越過她直接奪權,所以才一直忍到了今天。


    隻有杜景堂不一樣,他握著呂英的手,搖搖頭:“媽原諒他原諒的也夠多了。”


    呂英抽出手,將兒子的臉扶起來,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不無愧疚地說了句:“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之前的二十多年,在他沒對你逼婚之前,你們父子感情一直很融洽。”


    杜景堂看向靈堂上的遺照,跟杜守暉沒那麽相像。不知是不是這些年來父子見麵機會少了感情也淡了,還是這兩天看這張遺像看多了,杜景堂竟覺得父親在自己腦海裏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了。


    可是,正如母親所說,從前父子之間並不是這樣的。父親當然愛孩子,尤其還是個事業上春風得意的父親,凡是市麵上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能力往家裏搬。在學校裏隻要被老師誇一句,過幾天準能收到父親的獎勵。


    雖然母親也疼愛孩子,但父親能帶他們打球、遊泳,做許許多多母親不方便做的事。尤其是再大一點之後,杜景堂能從旁人的恭敬中,品出杜守暉的兒子這層身份的分量。曾經他很以為傲的,直到把他捧上天的大家長,為了更大的利益,將他重重摔下地……


    細想之下,父子之間融洽的時光正是杜景堂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年紀,他怎麽可能全都忘記呢?


    隻是,親情之上還有民族大義,杜守暉壞了這一條,杜景堂就永遠不可能原諒他!


    思及此,杜景堂移開了視線,道:“沒有這件事,也還有別的事。他永遠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這樣的脾氣,總會有一件事讓我徹底清醒的。”


    呂英聞言,臉頰的肌肉抽了幾下。


    是啊,杜守暉本性就是那樣的,她經曆過的事比兒子更多,早該看清楚的。是自己以前太癡了,以為隻要自己足夠賢良淑德,總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其實不然,一個真正值得托付的人舍不得你付出太多,而不值得的人怎麽捂都是捂不熱的。


    如果自己早一點覺悟,這個家又會是怎樣的呢?


    關於這個問題,想得再好也沒用了。如今擺在呂英跟前的家,就是麵和心不和的。也許兒子們早有了打算,等著她老了,做不動主了,就幹脆把家分了,大家好各過各的。但她這做母親的人總是有妄想的,希望老天能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把引以為傲的糖廠再辦起來,也希望時間能衝淡彼此之間的隔閡。要是過幾年,母子、兄弟間的罅隙能消散,她再苦也是值得的。


    呂英不由地感慨:“我這個年紀的人呐,看多了分崩離析。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樣的,把打破家族桎梏視為進步的舉動,因為鬧革命,因為選擇了不同的陣營,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多了,更何況是夫妻呢。作為妻子,我對自己做的這件事,並不後悔也不曾有愧疚。但作為母親,我知道我的行為把這個家打散了……”


    無論收拾杜守暉時,呂英的表現如何強悍,可大事完了之後,她還是怕的,怕兒女們不理解。雖然有杜景堂一直安慰她,可她自己生育了四個孩子,無論對他們哪一個付出的愛一點也不比給杜景堂的少。她不會覺得有一個孩子願意站在自己這邊就夠了,她始終希望她給每個孩子的愛,都能換來同等的迴饋。


    然而,此時此刻就隻有杜景堂陪著她,安慰她:“如果我爸也能時常站在丈夫、父親的角度反思自己,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悲劇。”


    呂英聽得淚流滿麵,一家子人走到今天這一步,問題確實就是出在這裏。總是隻有她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思考作為妻子、作為母親,應當如何又不應當如何。杜守暉卻從來不會想這些,一句男人沒有不這樣的,他就心安理得地自私自利了幾十年。


    哭過這一場之後,呂英決心徹底把自己的脆弱都收起來,她要趁著現在報紙上仍在誇讚杜家義舉的時機,多在武漢這邊的要人府邸走動。也不能隻靠她單槍匹馬地出去交際,蘇傲雪的頭銜,也具備打開交際圈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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