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矛盾，在戰爭降臨的一刻，都會被瓦解的。雖然杜景堂看見杜守暉依舊沒有好臉色，但這也是建立在每次來都能看見他健在的基礎之上。
“所以……他呢？”杜景堂問完就撇開臉，抬手不停地搓著後脖子。
大太太眼中閃過難以掩飾的慌亂，幸而杜景堂不好意思地避開了交匯的眼神，因此完全沒有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爸爸為了躲避日本特務的糾纏，一直稱病躲在你三姨娘的屋裏。別說不見外客了，現在連我都不見了。”大太太低頭呷茶，茶湯暈開的一圈圈漣漪，泄露著她驚慌的內心。
然而，杜景堂情緒也很亂，關心全家的安危，卻又不想被人知道他其實也在意父親的處境。因此，直到離開都並未察覺有任何不妥之處。
“太太，為什麽不告訴幾位少爺？”管家進了書房，先順手把門反鎖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
杜守暉靠嶽家的實力起勢，衷心追隨的管家其實也是大太太娘家跟來的，當然頗受她信賴。
合上工廠經理盤出來的資產清單，大太太摘了老花鏡，一麵起身踱步，一麵道：“因為他們是繼承家業的男丁，所以你覺得我該告訴他們。可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如果他們知道了此事，有人要妥協，那該怎麽辦？”
管家弓腰搓手，有些畏懼地低聲道：“太太，這法子雖然能保住工廠，可老爺就……”
大太太不由地冷嗤，眼中盡是厭棄的神色：“當此國難之時，老爺又是兒孫滿堂的人，屋裏也有美妾，卻還是受不了誘惑。人家招招手就能把他勾進堂子，中了日本人的計。”
管家揩了揩額頭的油汗，陪笑道：“這會兒老爺肯定也知錯了，所以千交代萬交代，隻讓太太出麵交涉。”
日本人為了招降，無所不用其極，鑽營著各種政商要人的喜好和弱點。給喜歡跳舞的人身邊塞舞女，給喜歡古玩的人搜羅奇珍異寶，給重視子女教育的人送留學海外高等學府的機會……
而這些好處從不白給，譬如和舞女顛鸞倒鳳最無還手之力時把人逮住，古玩交易時在銀行留下說不清的與日本要員的往來賬目，亦或是子女出國的一刻便立刻被軟禁。再利用這些把柄，先好言好語地誘降，再威逼厲喝，實在不行幹脆滅口。
杜守暉著了非常不體麵，卻也是對日本人來說最省本錢的第一招。事發之後，他倒也知道要臉麵，狼狽地從床上退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跟綁匪說清楚，隻可通知杜夫人，若讓他的兒女們知情了，他寧死不從。
大太太翻了個白眼，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頭頂的水晶吊燈歎氣，咬牙低語：“是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隨即又抬高音量，問，“你看了三爺前陣子送來的片子沒有？”
“是蘇小姐的新片子……”管家不假思索之後，對上大太太有警醒意味的眼神，忙縮了尾音，抬手掩口，“哦，我多嘴了，三爺不讓聲張。”
那是杜景堂送來給蘇傲雪爭麵子的，好讓大太太知道他自己選的少奶奶，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所以，他把改筆名的事說了出來，又囑咐母親為了他的生活不被無良記者打擾，絕對不許說出去。
不過，大太太現在沒心思理論老三那攤子事。
“要是日本人也用此法引誘我，你說老爺會鼎力相救嗎？”大太太打了一個十分不合時宜，更不該由女人口中說出來的比方。
管家不可思議地圓睜著眼睛，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太太，這……”
別管是不是從娘家跟來的心腹管家，隻要是個男人，聽到這種話，都會下意識地自眼神中泄露心底的真實想法。女人不該想這些，女人不該承認自己也需要男歡女愛，尤其是已為人母的婦人，她們應該如石佛泥塑，把夜夜孤燈的痛苦默默咽下肚去。
想罷，大太太不由哂笑，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影戲報，吩咐道：“我老了，看不清字了，你再替我讀一讀那個叫佐飛的人寫的影評。”
管家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念起來：“《善男惡女》一片，以對比的形式，表達了深刻的女性意識，也抨擊了性別不平等的現象。頌揚女子的高貴品格，看似是讚揚女性天然比男性具有更高的道德底線，實則是用金玉給女子戴上了華麗的鐐銬。同樣的行為，男子做了便無損於他們的聲名，女子卻不行。男也好、女也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向往廣袤天地間的自由，需要找到自身的社會價值，渴望忠貞的愛情，也喜歡聲色娛樂。人對金錢、地位乃至性的需要其實無關性別，可婦女的一言一行被凝視、被規訓、被束縛，讓她們羞於承認她們內心具有天然的屬於人的欲望……”
大太太踱步到窗前，聽了一會兒才轉身。發現管家頭往後仰，手臂向下伸得筆直，看其樣子恨不能把報紙放到地上，因笑道：“好了，別念了。我倒忘了，你也上年紀了。”眸光隨之暗了下去，笑顏退散，轉而沉聲一歎，“美色的伎倆對誰都有用，但隻有讓男人中計，才能拿捏全家。如果女人中計，男子大概隻會登報聲明斷絕關係吧。”
想起少女蒙昧時，自己也上過洋學堂，聽過父權和夫權的劣根性。但她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對男女平權隻是聽說過，甚少有人真的去爭取。即便是努力爭取的人，也都盡數失敗了。
故此，大太太就像一個時代下的新女性的矛盾縮影，對於先鋒思潮，懂雖懂，卻隻能屈服於傳統觀念的巨大慣性。她們的進步隻是順應潮流地識字念書，便於她們成為具備現代思想的賢妻良母。
管家聽了這話，心裏忽然覺得很亂也很慌。正不知道該如何接言時，突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所以……他呢？”杜景堂問完就撇開臉，抬手不停地搓著後脖子。
大太太眼中閃過難以掩飾的慌亂，幸而杜景堂不好意思地避開了交匯的眼神，因此完全沒有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爸爸為了躲避日本特務的糾纏，一直稱病躲在你三姨娘的屋裏。別說不見外客了，現在連我都不見了。”大太太低頭呷茶，茶湯暈開的一圈圈漣漪，泄露著她驚慌的內心。
然而，杜景堂情緒也很亂，關心全家的安危，卻又不想被人知道他其實也在意父親的處境。因此，直到離開都並未察覺有任何不妥之處。
“太太，為什麽不告訴幾位少爺？”管家進了書房，先順手把門反鎖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
杜守暉靠嶽家的實力起勢，衷心追隨的管家其實也是大太太娘家跟來的，當然頗受她信賴。
合上工廠經理盤出來的資產清單，大太太摘了老花鏡，一麵起身踱步，一麵道：“因為他們是繼承家業的男丁，所以你覺得我該告訴他們。可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如果他們知道了此事，有人要妥協，那該怎麽辦？”
管家弓腰搓手，有些畏懼地低聲道：“太太，這法子雖然能保住工廠，可老爺就……”
大太太不由地冷嗤，眼中盡是厭棄的神色：“當此國難之時，老爺又是兒孫滿堂的人，屋裏也有美妾，卻還是受不了誘惑。人家招招手就能把他勾進堂子，中了日本人的計。”
管家揩了揩額頭的油汗，陪笑道：“這會兒老爺肯定也知錯了，所以千交代萬交代，隻讓太太出麵交涉。”
日本人為了招降，無所不用其極，鑽營著各種政商要人的喜好和弱點。給喜歡跳舞的人身邊塞舞女，給喜歡古玩的人搜羅奇珍異寶，給重視子女教育的人送留學海外高等學府的機會……
而這些好處從不白給，譬如和舞女顛鸞倒鳳最無還手之力時把人逮住，古玩交易時在銀行留下說不清的與日本要員的往來賬目，亦或是子女出國的一刻便立刻被軟禁。再利用這些把柄，先好言好語地誘降，再威逼厲喝，實在不行幹脆滅口。
杜守暉著了非常不體麵，卻也是對日本人來說最省本錢的第一招。事發之後，他倒也知道要臉麵，狼狽地從床上退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跟綁匪說清楚，隻可通知杜夫人，若讓他的兒女們知情了，他寧死不從。
大太太翻了個白眼，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頭頂的水晶吊燈歎氣，咬牙低語：“是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隨即又抬高音量，問，“你看了三爺前陣子送來的片子沒有？”
“是蘇小姐的新片子……”管家不假思索之後，對上大太太有警醒意味的眼神，忙縮了尾音，抬手掩口，“哦，我多嘴了，三爺不讓聲張。”
那是杜景堂送來給蘇傲雪爭麵子的，好讓大太太知道他自己選的少奶奶，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所以，他把改筆名的事說了出來，又囑咐母親為了他的生活不被無良記者打擾，絕對不許說出去。
不過，大太太現在沒心思理論老三那攤子事。
“要是日本人也用此法引誘我，你說老爺會鼎力相救嗎？”大太太打了一個十分不合時宜，更不該由女人口中說出來的比方。
管家不可思議地圓睜著眼睛，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太太，這……”
別管是不是從娘家跟來的心腹管家，隻要是個男人，聽到這種話，都會下意識地自眼神中泄露心底的真實想法。女人不該想這些，女人不該承認自己也需要男歡女愛，尤其是已為人母的婦人，她們應該如石佛泥塑，把夜夜孤燈的痛苦默默咽下肚去。
想罷，大太太不由哂笑，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影戲報，吩咐道：“我老了，看不清字了，你再替我讀一讀那個叫佐飛的人寫的影評。”
管家不敢怠慢，認認真真念起來：“《善男惡女》一片，以對比的形式，表達了深刻的女性意識，也抨擊了性別不平等的現象。頌揚女子的高貴品格，看似是讚揚女性天然比男性具有更高的道德底線，實則是用金玉給女子戴上了華麗的鐐銬。同樣的行為，男子做了便無損於他們的聲名，女子卻不行。男也好、女也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向往廣袤天地間的自由，需要找到自身的社會價值，渴望忠貞的愛情，也喜歡聲色娛樂。人對金錢、地位乃至性的需要其實無關性別，可婦女的一言一行被凝視、被規訓、被束縛，讓她們羞於承認她們內心具有天然的屬於人的欲望……”
大太太踱步到窗前，聽了一會兒才轉身。發現管家頭往後仰，手臂向下伸得筆直，看其樣子恨不能把報紙放到地上，因笑道：“好了，別念了。我倒忘了，你也上年紀了。”眸光隨之暗了下去，笑顏退散，轉而沉聲一歎，“美色的伎倆對誰都有用，但隻有讓男人中計，才能拿捏全家。如果女人中計，男子大概隻會登報聲明斷絕關係吧。”
想起少女蒙昧時，自己也上過洋學堂，聽過父權和夫權的劣根性。但她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對男女平權隻是聽說過，甚少有人真的去爭取。即便是努力爭取的人，也都盡數失敗了。
故此，大太太就像一個時代下的新女性的矛盾縮影，對於先鋒思潮，懂雖懂，卻隻能屈服於傳統觀念的巨大慣性。她們的進步隻是順應潮流地識字念書，便於她們成為具備現代思想的賢妻良母。
管家聽了這話，心裏忽然覺得很亂也很慌。正不知道該如何接言時，突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