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李太太跑去呂班公寓,除了求救還能為什麽呢?


    然而,蘇傲雪為了躲記者,就忘了這樣大的事。


    當一個人絕望到隻能要去求助陌生人的時候,是受不了一點刺激的。公寓裏的人,無論是樓下看門的還是樓上住家的,都說已經許久不見蘇傲雪了。那意味著連鋌而走險的最後一條末路,也不存在了。


    於是乎,便有了那一跳。


    杜景堂同意了蘇傲雪的提議,陪她去巡捕房辦後事。


    冷冰冰的屍體已經在這裏躺了好多天了,蘇傲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上去的,她隻覺得周身都很冷,就好像躺在那裏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她叫什麽?”


    ——“她叫什麽?”


    巡捕和蘇傲雪的聲音同時響起,而且問著相同的問題。


    蘇傲雪不知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要說悲痛,其實她們並不相識。但她確確實實感覺到有強烈的疼痛感在心底滋長,然後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無姓名的流落在外的女子,無法決定生在什麽家庭,無法決定過怎樣的人生,生前死後都無法擁有屬於自己的立錐之地……


    淚水淌了一臉,蘇傲雪情不自禁地撲上去,慟哭聲撕心裂肺,她忽然意識到死去的是她至親的姐妹。


    論血緣,她們毫無幹係,可她們同為女子,她們的生命裏都流淌著苦難。她們都是苦難的孩子,她們怎麽不算姐妹呢?


    蘇傲雪抱著冷冰冰的屍身,腦海中驀地冒出了一個更準確的意識,死去的何嚐不是她自己?


    那個遙遠的一直被她刻意遺忘的夜晚,她也想過縱身一躍、了此殘生……


    當時,命運將一塊浮木施舍給她,但命運並不慷慨,它不會眷顧眾生。


    蘇傲雪的名字是她自己起的,但她不知道自己抱著的這位姑娘適合怎樣的名字。


    不受期待的、不被祝福的、短暫的、跌宕的、淒楚的、不甘的,卻如此沉重的一生,到了刻墓碑的時候完全無法下筆。隻有一襲白裙,一方小小的無字墓碑,安靜地縮在一隅,訴說一段永遠不會被曆史撈起來的故事……


    做完這些事,蘇傲雪迴到飯店包房,忽然丟失了下筆寫故事的情緒。她隻是一行又一行地在紙上寫“我們是女人”“我們沒有姓名”“我們徒有罪名”。


    很想把這句話嵌進劇本裏,但她翻了翻已寫成的篇幅,似乎沒有哪一處是適合安放這句話的。


    杜景堂端著茶點走過來,站在她身後,也不問她為什麽如此坐立難安,隻是安靜地替她揉起了太陽穴。然後,慢慢俯下身,問她:“這三句話登在海報上應該很震撼吧?”


    這話精準地打通了蘇傲雪心頭的鬱結,她猛地一把揪住杜景堂的手,迴身用充滿驚異和欣喜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興奮地抱住他用力地香了好幾口。


    用在劇本裏不合適,那為什麽不用在海報上呢?


    海報也是表達電影主題的一部分呀!


    閉上眼,蘇傲雪腦海裏已經有了構圖,所有參演的女演員們站在一起,她們沒有笑容,無神地肅殺地看向鏡頭,然後配上這三行大字,該有多麽震撼呀。


    而且,在她幻想的畫麵裏,鏡頭中央的兩位女演員是具體的,一個是康美新,另一個當然就是謝子蘭了。


    “三哥,你真的太棒了!”蘇傲雪膝蓋跪到椅子上,麵對麵地勾住杜景堂的脖子,用熱烈的親吻表達自己的感激。纏綿了一陣,她忽而眸光一沉,“可是,我現在並不是為鳳姿在寫劇本,你還給我出主意是不是不太好呀?”


    “我投資鳳姿是為了誰?”杜景堂理所當然地問道。


    蘇傲雪捧著他的臉認真端詳:“你這樣子讓我……”話說到一半,她自己先忍不住地吃吃笑起來,“有恃無恐?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杜景堂也是許久沒有笑到開懷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臀,又揪了一下她的鼻頭:“行了行了,越說越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


    蘇傲雪訕笑著低眉,偷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吐了吐舌頭,道:“反正就是覺得我也有底氣飛揚跋扈了。”言罷,有些得意地翹了翹上嘴唇。她覺得此刻要是有麵鏡子在跟前,照出來的應該是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吧。


    但杜景堂對她所有的樣子都喜歡極了,即便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不那麽光明的一麵,他照樣很喜歡:“當然了,你已經是大編劇了,以後你要是發脾氣,人家就得忍著。”


    “才不是呢,先敬羅衫後敬人這話一點沒錯。出品公司說一,再大的編劇也不敢說二。誰不是辛苦討吃的命,無非是賣苦力的跪在太陽底下討吃,賣腦力的跪在屋簷下討吃。”蘇傲雪扁扁嘴,擺弄著他的衣領。


    像杜景堂這樣會投胎的人,的確是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但蘇傲雪不需要,她這個年紀已經嚐遍辛酸,也享受了榮華,自然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感觸。


    尤其是辦完後事,調查過李海存的去向。


    賴貴真糊裏糊塗買下了李海存的話劇本,但一看內容知道不能用。更糟的是,居然找不到哪怕一位願意改編這本子的劇作家,連錦華禦用的能編能導的劉希哲,也表示哪怕這本子根基好他也不願意卷進旋渦中,更何況原作連合格都達不到。而讓李海存自己上陣,總經理又不肯冒險。所以,李海存完全是借一堆廢紙之名,拿了一筆女人的賣身錢。


    按照錦華公司內部傳出來的消息,恐怕也是導致李太太萬念俱灰的導火索,就是李海存為了能讓電影開拍,總拉著家裏太太往錦華的總經理還有幾位大股東跟前湊。也許那縱身一躍真是一種解脫吧,李海存怕擔責任,就腳底抹油地跑了。


    蘇傲雪得知此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為什麽賴貴真不怕,其他人也都不怕呢?能讓人絕望到極點的一定不是一頭熱的交易,應該是和蘇傲雪曾有過的遭遇一樣,李海存肯豁出去也有人樂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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