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今日依舊是東南富翁打扮,但是神色已經和之前大不相同。第一次與徐樂相見時,其兩眼黯淡無光,看上去就像個將死病夫。如今卻是走路生風兩眼放光,在他的眼


    中,仿佛有兩團火熊熊燃燒。身為至尊錦衣玉食用度無缺氣色強過百姓乃至軍將是尋常事,不過對於楊廣來說,這等氣色也算是難得。畢竟他並非自幼習武且用藥物浸泡身體的鬥將,論及體魄不能和


    上將相提並論。再加上沉湎酒色旦旦而伐,就算是鐵鑄的軀殼也難免損毀殆盡何況肉體凡胎?以他的起居而論,精神不好乃是尋常事。徐樂這段時間觀察,楊廣大多數時候處於渾噩的狀態之中,偶爾振奮也更像是飲用了烈酒又或者是食了某種藥物之後的反應,雖


    然亢奮但缺乏理智,並非人的正常態。單以這方麵論,確實比李淵差了一天一地。今晚的楊廣卻一反常態突然恢複了活力,仿佛一夕之間便年輕了十幾歲。乃至在一瞬間徐樂新生錯覺,以為楊廣脫胎換骨或是迴光返照,隻不過仔細觀察便發覺,他依舊


    腳步虛浮眼神渙散,並未真的恢複健康。眼下這副模樣,不過是因為某種外力刺激下,短暫的奮發而已。自家根基不牢,靠這種外力刺激的振奮不會長久,時間一久肯定會打迴原形。不過就當下而言,能讓荒唐


    天子興奮成這般模樣的事情,想必也不會那麽簡單。楊廣進得書房先是把自己的女兒和步離都趕了出去,楊家二娘知道進退,父親進門便收了琴告辭,步離則是看到楊廣就有火再加上和楊二娘投契,便也跟了上去,房間裏


    隻留下楊廣與徐樂兩人。


    兩個男人對麵而坐,楊廣問道:“放眼江都,除了朕之外,便隻有你能聽到二娘撫琴。這份造化非同一般,李淵雖然號稱仁厚之主,怕是也不會給你這般禮遇。”


    徐樂麵色陰沉:“太上皇倘若再做這般言語,這迷樓某怕是不能再來,江都也萬難居住!”“朕說過了,我和李淵乃是骨肉至親,大家少年時在一起握槊為戲,算是總角之交。如今雖然彼此為敵,這份親眷關係總是無法拋下。朕就算當麵罵他也沒什麽話說,在你麵前說他幾句又有何不妥?再說朕說得哪句不是實言?難不成李淵也有招你為婿之意?還是讓自家女兒為你彈琴歌舞?朕想來就算他願意這麽做,身邊也沒有合適的人選


    可用。李淵雖然也和朕一樣仰慕江南風光,可是他家中子弟又如何與朕的子女相比?縱然他用盡全身解數,也不會栽培出一個能比肩我家二娘的女兒,這總是沒錯!”他說到此處頗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不過眼看徐樂麵色不豫,又把話鋒一轉:“既然你不想聽,朕也就不必再說。朕今日宣你來是為了講些事情,不是與你做口舌之爭,你可知朕方才與何人見麵?諒你不曉!方才與朕相談的,乃是榮國公來護兒,你與來家六郎交好,來護兒也算是你的長輩,若是有機緣應該讓你們見上一見,不過此番來護兒


    身負重任,不大方便見麵,日後再做安排不遲。你可知他此番出陣,所為何故?”


    徐樂看了看楊廣,語氣不卑不亢:“國公於校場點兵時便說了是要討伐左近賊寇,想來這一遭是得勝而歸。”楊廣麵露微笑:“徐樂你這話隻說對了一半,來護兒固然大獲全勝,但是真正的功勞並非於此。你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朕派大軍出征不會隻誅賊寇。那豈不是牛刀殺雞?此番派來護兒討賊乃是個名目,實際是要他替朕前往丹陽勘探地形。比起那些不入眼的蟊賊,丹陽之事才真正要緊。來護兒手段不差,事情辦得漂亮,你此番迴去在李淵麵


    前,也有了交待。你說朕該不該留你在此等候?”丹陽即梁、陳舊都建康,隻一聽來護兒此番所奉差遣,徐樂便知自己的言語果然成功打動了楊廣這個混賬。與江都相比,丹陽確實更合適天子居住。畢竟江都再怎麽樣,


    也不過是楊州總管行在,不管城池規模還是宮室都不能和丹陽相比。哪怕經曆過南北朝亂世,屢次為戰火荼毒,論及繁華程度以及人口數量,丹陽都遠在江都之上。從地形地勢再到堪輿風水,丹陽都更適合做國都。甚至和長安、洛陽相比


    ,也不至於遜色多少。但也正因為丹陽實在太適合作為國都,才不該成為楊廣當下的居所。丹陽為六朝古都號稱有天子王氣匯聚,楊廣在江南經略多年頗有根基,江淮的不少豪門世家對楊廣始


    終忠心耿耿。此番楊廣讓來護兒勘探丹陽地形,顯然就是準備修繕丹陽城內前朝宮室,以為自己日後居住所用。江都行在的宮室乃是其為總管時的居所修繕而成,依舊可以算做行在。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楊廣居於此對外均可以用南狩遮掩,並未放棄北返之誌。可如果真的帶兵入丹陽,便不再是南狩或是暫居,而是正式的遷都。顯然在楊廣心中已經決定以丹陽為都城,以驍果為羽翼,恢複梁、陳故跡,與李淵劃江而治平分大隋。到了那時候不管楊


    廣再如何嘴硬,大隋都難免南北兩分,楊廣再無恢複祖宗基業的機會。楊廣自己未嚐沒有積蓄實力鞏固根基,日後北伐複國之念。可是徐樂很清楚,一旦隋朝走到這一步,便是迴天乏術的局麵。不管帝王自己是什麽心思,麾下文臣武將乃至


    軍兵將校,士氣都會受到挫動。哪怕他們依舊忠心於大隋,也難免心灰意冷失去武人那股鋒銳之氣。而身為武家若是沒了鋒銳,便如同寶刀無刃,和廢鐵又有什麽分別?倘若一切真的按楊廣所想完成,


    大隋江山不過苟延殘喘幾年,隨後便要徹底滅亡。


    若是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肯定會點起人馬不顧一切地渡江北伐,拚盡全力奪迴自家根基。至不濟也要和李淵拚個同歸於盡。可是楊廣畢竟不是自己,他的膽氣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大。三征高麗失敗,再到當今天下群雄逐鹿,楊廣的膽魄已經隨著他的雄心一道湮滅。哪怕他如今手上還有幾萬


    驍勇善戰的健兒,哪怕他對於英武的漢家好兒郎如何厚待,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他沒了膽魄。是以他不敢破釜沉舟,帶領兵將北返與李淵、李密等人殊死對決。隻想著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為帝王者尚且如此,麾下將士又怎會為其效死?如今的楊廣就算有百萬大


    軍,也不配成為李淵的對手,兩人之間角逐的結果於此時已然注定。對於徐樂來說,這自然是好消息。不光是楊廣和他手下這支精銳不至於成為李淵霸業上的阻礙,更重要的是東南百姓或許可以因此獲救。楊廣既然想要割據東南,便不好再像過去一樣濫用民力迫害蒼生。東南魚米之鄉的日子總歸比神武好過,隻要帝王稍微體恤幾分,就能有成千上萬的無辜生靈獲救。對於徐樂來說,這遠比達成使命或是


    立下何等功勞更令他歡喜。楊廣對於自己的安排很是滿意,有些洋洋自得地對徐樂道:“丹陽宮雖遭兵火,然其舊址仍頗為可觀,於舊址略加修繕便可居住,所費工料有限,亦不須太多夫子。再者,丹陽戶口遠勝江都,供養大軍不至於如此為難。隻要用心經略,三五年間便可恢複往日舊觀。來護兒於仁壽年間曾為瀛洲刺史,有善政之名。朕讓他經略丹陽,想必不會有什麽差錯。用不了多久,朕的大隊人馬便可入丹陽駐紮。說來便是你阿爺老徐敢,也不曾見過丹陽的景象。和關中相比,丹陽風光亦有獨到之處,你此番倒是可以好好


    賞玩一番。”


    徐樂眉頭一皺:“太上皇既已決定遷都,徐某也該告辭。丹陽風景某遲早會去見識,但不是現在。更不是和太上皇的車仗人馬同行。”楊廣看了看徐樂:“怎麽,這幾日來往,你的心意依舊未變?你可知這是何等的機緣?為了這等機緣,又有多少人願意豁出性命?如今機緣擺在你麵前你卻不肯要,朕該誇


    獎你一點孤忠,還是該說你糊塗透頂!”徐樂態度堅決:“徐某心意已決,太上皇不必多言。某身為李家臣子,自當為主公效力。遷都之事關係重大,太上皇想必有無數公務操持,徐某就不叨饒了。”說話間,徐


    樂便要起身。“慢!”楊廣的臉色一沉,隨後自己率先起身,又對徐樂說道:“朕不曾讓你走,你便不要急著告辭。這件事於朕和李淵都有好處,你既要為李家效忠,便要將此事促成。來


    ,隨朕走走。”楊廣居前,徐樂於後,兩人踱了幾步便來到小樓憑欄之處。順著憑欄向外望去,眼前是無邊黑夜,遠方則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天上的星鬥,光芒或隱或現。楊廣用手


    朝著燈火處指了指:“如今城中居住的已經沒有多少百姓,高房大屋皆是大隋柱石之臣的居所。朕給了他們榮華富貴,給了他們權柄,按說他們就該為朕盡忠。把自家宗族、財帛、乃至性命都交給朕才是!可是這些人個個沒有心肝,不懂知恩圖報的道理。在他們看來,自己是關中人、是江南人、是世家中人,唯獨不是我楊家臣子。關中人不想要朕留在這裏,江南人不想要朕迴去。他們在朕的麵前是人,轉過頭去是鬼!總想要依靠鬼祟伎倆成全自己的心思。他們所耍弄的手腕,逃不出朕的手眼,可是這許多小鬼朕也不能全都鏟除。朕需要一尊佛,鎮住這些鬼祟,自己才好施展手腳。沈光、來整都差了些分量,隻有你這尊人中武神,才能鎮住這許多妖魔。等到遷都事成,這些鬼祟沒了做手腳處,朕自然會準你離去。朕也知道,強留你是留不住的,不過你既然身負主家重任,眼前更有萬千百姓性命關係,難道能放手不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風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使奧斯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使奧斯卡並收藏盛唐風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