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世師為了楊家可算忠心耿耿,不過忠心不代表就是做好事。好心行惡,為害更甚!他看上去為守城殫精竭慮,但除了把萬鈞神弩運到城頭之外,每一次用計,都是事與願違。驅民出城看上去給我們丟了個包袱,實際卻是自毀長城。不但民心向背因此而定,城中守軍更是因此處處掣肘。甲杖軍資搬運,乃至砍柴擔水都得親曆親為,以往可以交給百姓去做的事,都成了軍兵的差事。文武百官乃至宮中都因此變得不便,日久天長不光是百姓怨恨陰世師,就連守軍與官吏、宮人也都恨他,軍心何以凝聚?衛玄一聲令下陰家滿門被擒,這其中固然是因為衛玄位高權重軍中多有黨羽,也是因為陰家自己不得人心之故。至於其殺戮百官之行,更是愚不可及。”


    “此話怎講?”李淵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二眸精光四射,緊緊盯住裴寂。


    “這一通殺戮固然殺光了主公的故交老友,也讓我們在城中失去了耳目,可同時他殺掉的乃是百官之心。像他那種殺法,少不了濫殺無辜草菅人命。自古以來兔死狐悲,眼看同僚無辜被戮,百官心中何以不生出惻隱乃至憤恨之心?一開始隻是憎恨陰世師,後來眼看其手段越來越酷烈,朝廷又不加約束,自然就連朝廷也一起恨進去了。哪怕徐樂的玄甲騎火燒了長安,大家依舊恨朝廷、恨陰世師,卻不會恨我晉陽軍,歸根到底原因便在於此。畢竟那些火罐乃是朝廷官兵布置,不是我們動的手,城中大臣自然把陰世師當成仇敵。陰世師嘴裏說著要守住長安為國盡忠,卻把軍民官吏都向我們身邊推,這等朝廷如何能夠長久?”


    李淵麵上重新出現笑容,撫掌道:“玄公不愧為我晉陽謀主,見識果然不凡。自古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非陰賊倒行逆施,這金城湯池何以易手?實在是他已經替我們得罪了所有人,讓整個長安的人都盼著我們入城,這一仗才能贏得這般順遂。”


    裴寂一聲歎息:“慚愧慚愧,這番言語並非出自臣的揣度,而是樂郎君的高見。”


    “阿樂?”李淵一愣:“某隻知阿樂武藝高強勇猛絕倫,乃是我晉陽軍第一鬥將。怎麽,他對軍政之事也有所知?這番言語又是如何傳入玄公耳中?”


    裴寂道:“這些話乃是他私下向二郎講述,二郎說與我知,是希望我知道徐樂並非一勇匹夫,對他不該有成見。至於這些話到底是出自徐樂之口,還是二郎有意為他揄揚,臣就無從知曉。”


    “不會,這些話不會是二郎所言。”李淵反倒是替徐樂說話:“知子莫若父,二郎雖有才具,卻還缺乏磨礪,眼界見識到不了這個地步。否則他苦求某不可退兵之時,也不會用那等法子。”


    在裴寂麵前,李淵永遠是以朋友身份出現,言語行跡都沒有那麽多在意,說起兒子的醜事更不會有什麽妨礙。在他看來,那不過就是老友迴憶自家子侄童稚時的種種愚行一樣,隻會覺得有趣不會引起反感,說不定還能讓彼此之間更為親近。雖說自己向著大郎,但是二郎這邊該關照還是得關照,裴寂作為老友也該明白自己的意思。


    一想到當日李世民堂堂七尺須眉,卻在軍帳裏哭天搶地的模樣,李淵感動之餘,心裏也覺得有些好笑。不管怎麽說,這模樣總有些不雅,若是有其他的辦法,想必李世民也不會如此。方才這番言語不光是把陰世師貶損一番,更是指出這些看似厲害的殺招之後所隱藏的破綻,即便是軍中幕僚謀主也未必有此見識。能夠說出這麽番話,當然能想到更好的辦法規勸李淵,是以李淵認定這些話出自徐樂之口也自有其道理。


    裴寂笑道:“如此看來,當真是天佑主公成就大業。誰能想到,小小神武縣內,居然藏著這等才俊?不但武藝絕倫,胸中更有過人韜略。隻是樂郎君的性情有些古怪,明明有這等大才偏偏不肯施展,若非二郎親口提起,我還以為他隻是個勇猛鬥將,誰知道還有這等高見?”


    “這便是玄公有所不知了,黑甲徐敢當日縱橫天下,可不是靠著一腔孤勇。論起設計用謀,半點也不輸他人。當時群雄並起,各路諸侯手下多有智將、謀主。大家都知道徐敢勇力絕倫,玄甲騎勢不可擋,便想要設計智取。結果不是被他看破計謀徒勞無功,就是被他將計就計殺得落花流水。日久天長徐敢名氣漸彰,也就沒人再敢把他以一勇匹夫視之。自古來虎父無犬子,阿樂是徐老伯一手教出來的,又怎會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


    裴寂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過去倒是小看了這位樂郎君。臣聽人說,當日徐家險些就建立家號成為軍功世家,隻當是靠著武勇,不想還有這份手段。如此想來,徐家倒是可惜了。若是沒有當日東宮大火,或許徐樂如今也是世家中人,與二郎結交就不會惹來那許多非議。”


    李淵麵孔一板:“徐李兩家為世交,雖然徐老伯父未曾建立家號,但是在某眼中,依舊是父執尊長!阿樂更是我自家子侄一般,誰若是看不起他,便是看不起某!今後誰敢在這件事上說三道四,玄公便替我處置了他!”


    “遵命!”裴寂行了個禮,隨後起身告辭:“我軍此番攻取長安頗為不易,不光是樂郎君以身犯險,下麵軍將也破出性命。大郎、二郎兩兄弟親自督陣,連性命都險些葬送在萬鈞神弩之下。除了財帛犒賞之外,也得設下酒宴,好好款待有功之臣。”


    李淵對此安排自無異議:“此事就交給玄公操持,某就不過問了。不過要記得一點,我等今日能在城中高坐暢飲,阿樂乃是首功。若不是他力挽狂瀾,我們就算拿下城池,也隻是得下一塊白地毫無用處。是以他必要居於首席,誰若不服,隻管找我說話!”


    裴寂告辭而出,李淵獨坐書房之內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才聽李淵對著麵前那一片虛空說道:“衛郎君,你生了個好兒子,文武雙全英俊瀟灑,和你當年簡直一模一樣。有子如此,在天之靈也該安息。不過玄公有句話說得沒錯,自古以來天妒英才,早慧多早夭。阿樂若是全靠一腔血勇臨陣廝殺為能,我定可保他一世富貴子孫滿堂。可是他實在是太過聰明,這等人於亂世中可建功立業,於太平盛世卻易惹禍上身。賢弟倒是教教我,該怎樣做才能讓阿樂一世逍遙?才對得起我們往日交情?”


    馳道之上,一隊車馬緩緩而行。


    這隊人馬人數並不太多,加上車夫、仆役在內總共不過二百人上下。眼下雖然長安之戰結束,可是道路並不太平。雖然李淵並未選擇改朝換代,而是努力維持既有秩序,可兵荒馬亂的世道並未因此而改變。自楊玄感起兵謀反時,關中之地便是盜賊蜂起,如今匪患依舊猖獗。哪怕是馳道也不安全,鋌而走險的盜匪甚至連轉運軍糧都敢覬覦,區區兩百人的隊伍不足以讓他們卻步。


    可是這支隊伍最前方,兩名高大魁梧的掌旗力士所執的“李”字認旗,卻如同法力無窮的符籙,讓一幹妖魔鬼怪望而生畏。不要說打這支隊伍的主意,就連遠遠看一眼都要鼓起膽量,生怕自己這種窺伺被隊伍的主人發現,給自己惹來殺身大禍。


    能在晉陽通往長安的馳道上挑出李字認旗的,自然非李家子弟莫屬。如今唐國公攻取長安氣勢如虹,眼看就是要坐天下的四海之主,關中的綠林豪傑都恨不得主動投效,這時候動李家人豈不是找死?不要說李家自己的兵馬部下,就是綠林同行也不會答應。誰敢動這個心思,隻怕就會被那些稱兄道弟的伴當亂刀砍死,免得牽連到自己頭上。


    就算是不賣李家麵子的,也要考慮自己是否有這個本事。現在都知道李家手下有個天神一般的樂郎君,據說三頭六臂青麵獠牙刀槍不入,還能唿風喚雨,在長安城口內噴火,燒了長安三十六坊七十二巷。不光自己如此,部下也是鋼人鐵馬無堅不摧。萬一護衛裏就藏著這等煞星,衝出去不是送死?


    因為有著這樣那樣的,這隊車馬一路上平安無事,並無半點波折,反倒是讓車裏一心等待廝殺的少女大覺失望。


    馬車車廂內,一身窄袖胡服的李嫣無聊地擺弄著身旁寶弓,唉聲歎氣道:“這些盜匪當真膽小如鼠!這麽點人馬都不敢出手,活該一輩子出不了頭!還說自己是好漢哩,不要臉!”


    與她同車的,正是李世民的妻子長孫音。


    她們姑嫂自然不是不知輕重,跑到前敵添亂。之前因桃花汛發作,導致軍資運轉為難。如今洪水漸退,運力較之前大為改善,加上長安得勝的消息傳來,竇氏身體一下子都好了大半。是以準備了大批單衣送往軍前,既是向部下證明晉陽穩如泰山大家無需擔心,也是借機成全一下兒媳。


    這段時日竇氏身體不適,全靠長孫氏裏外忙碌主持家計,既要保證全家上下井井有條,還得穩定人心,保證城中官員內眷不為流言亂了方寸,傳出些不知所謂的消息壞了大事。此番長安能順利攻取,固然有徐樂、李世民舍命一戰之功,卻也少不了長孫音的功勞。


    竇氏不是糊塗人,自然知道該如何酬謝長孫氏,這次讓她前往前敵就是方便夫妻團聚。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的愛女李嫣居然也磨著嫂子,非要同行走這一遭。甚至還準備了甲胄弓箭,準備把盜匪當成野外的黃羊來打。


    不過李嫣此番同行,倒也不是隻為玩樂,除了想要見見父親以及二郎之外,她還要找兩個人算賬:一是徐樂,一是姐丈竇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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