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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朦朧,人影晃動。


    失去了百姓的長安城,一如失去了血液的巨人。雖然從外表看軀殼依舊高大魁梧,實際已然失去了賴以自豪的盎然生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


    區區數萬鷹揚兵遠不足以覆蓋整個城池,況且這些兵馬要麽戍守城牆要麽駐守官署、宮門等要害所在,街道坊巷便成了無人區。本應嘈雜喧囂的城池陡然變得寂靜,除去金鼓再無動靜,便是白日都現得陰森可怖,一到夜間就更是如同鬼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雖然按照陰世師的要求,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標燈、火把照明,可是那稀疏的燈火一如空中被烏雲遮住大半的月亮,並不能給這座城池帶來煙火氣也無助於鼓壯膽量。陣陣陰風吹過,火焰劇烈抖動,將忽然出現的人影拉扯變形,反倒是更增幾分詭異。


    此時此地於城中行動的自然是留守於此的鷹揚兵。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坊內穿行而過,從一間房走入另一間房。這一帶的房舍原本都屬於城中商賈,雖然形製不及官宦人家恢宏氣派,但是院內雕梁畫棟極盡奢華遠非常人所能想象。這些房屋的原主人耗費心思以及大筆財力裝點住處,自然是希望在都城長久居住安享太平,卻想不到開皇盛世結束的那般快。更不會想到大業天子登基後,一切都變了模樣,自己的房屋、錢財乃至性命都會因為一道命令被強行奪去。


    軍靴囊囊驚動了竊食野鼠,隨著鼠群四散奔逃,漆黑的房間內多了些許燈亮。燈火照射出幾個手持刀矛的軍漢身影,其麵龐在昏暗燈火照映下分外猙獰,看上去如同廟宇中那些泥塑惡鬼。


    幾人向房間裏四下看看,床頭朱漆木箱大開,幾枚產自交趾的明珠在燈火照射下爍爍放光分外醒目。明珠之下則是成匹錦緞,一望可知價值非同小可。


    京兆鷹揚的日子雖然比邊地袍澤好過,可終究也是軍漢之屬身無餘財,這等珍寶生平未見,小小木箱內所存的財貨乃是這些軍漢窮其一生也難以積攢的巨資。如今夜半無人,登堂入室之餘若是隨意拿取一些料想也無人知。可是想著庭院中房主人全家麵目猙獰的死相以及自己這幾日所作所為,這些鷹揚兵都沒了這份發財心思。


    雖然四下無人,可是軍漢還是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不敢放開喉嚨說話,壓低嗓音詢問自家火長:“王大,咱們今天做得這事,是不是有點太……”


    “太啥?”火長迴頭橫了這名部下一眼:“這幾天的缺德事你哪樣也沒少做,這時候還有臉跟我這裝菩薩?兵隨將令草隨風,大將軍下了令,就得按令行事。磨蹭個啥麽?”


    “我也知道軍令如山,誰也不敢說啥。可是今天這令可不是殺個人,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趕。大將軍這是要毀了整個城池,到時候真要是弄起來,咱們自己也沒處跑。就算是能逃出城,隻怕李家也放不過咱們。”


    “跑?還往哪跑?把李家的祖墳挖了,你跑到哪都是個死。”火長的臉色陰沉如鐵,眼神銳利如刀,看得部下心裏發毛。“李家是啥人?名門世家北地魁首!結交的都是天上人,在他們眼裏咱就是螻蟻,殺個十萬八萬都不當一迴事。他們可不管是誰挖的墳誰動的手,反正是長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墳,城裏所有當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等到破了城,咱都是死路一條。這迴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們墊背,不能白賠性命!”


    這名部下被說得啞口無言,火長拍了拍他的肩頭,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聲冷笑:“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實我也一樣。但凡有條活路誰不想走?可是誰讓咱攤上這麽個大將軍,把路都給堵死了,就剩這一條道了。這裏的財貨再多,陰間也用不上,看也沒用。趕緊幹活,完事還能睡個安穩覺。現在能多吃一頓多睡一宿就是福分,別磨蹭了!”


    這一夥士兵都被自家軍將說得沒了心氣,心中那一絲僥幸蕩然無存。身為廝殺漢管不得太多事,除了聽令而行就是聽天由命,如今左右也是個死,便不必再考慮太多,按著自家軍將的吩咐,把一個個小罐子放在房間裏要緊位置。


    此時的長安城內如同百鬼夜行,無數全副武裝的兵士在坊巷間出沒。他們都和這火兵士一樣,隨身帶著若幹小罐子,而這些罐子被他們放在一棟棟無主房間內。除了留守長安的官員府邸以及宮廷之外,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幹這樣的小罐。除此以外,不少房屋的房頂,也被士兵扔了草把。那些紮束整齊的稻草異常幹燥,隻要一個火星,就能讓它們迅速燃燒。


    往日裏為了防火,長安城內對於柴草管製極為嚴格,坊內還都備有盛放清水的大缸,一旦發現火情能夠立即撲救。戍守城池的鷹揚兵一項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滅火。可是今晚這些理應負責放火的鷹揚兵卻幹起了縱火的勾當,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搗毀,又在要緊地方堆積柴草、火罐。在他們的操持下,整個長安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火盆,隻要時機一到便會燃起熊熊烈焰將城池化為白地。


    城中此時不止有火,亦有鮮血,鮮血來自左騎衛將軍宇文烈。這位大隋開國勳臣雖然性如烈火不為同僚所喜,但終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沒人敢招惹。可是今晚宇文府內已成修羅屠場,宇文家男女老幼係數被執,不等宮中命令就在府內被官兵斬殺。宇文烈身軀匍匐於地,一雙老眼怒睜緊盯著陰世師的靴尖,口內斷斷續續道:“你……擅殺大臣……乃是……乃是……”


    “謀逆!”陰世師替宇文烈說出最後兩字,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想要斬你不易,便肆無忌憚勾結逆賊準備裏應外合獻城投降。自己做了逆臣還有臉指責旁人謀逆,當真是無恥之尤!這幾日城中斬了這許多逆賊,你還執迷不悟,就該料到會有今日。”


    他邊說邊俯下身軀,在宇文烈耳邊輕聲道:“我早就想殺你了!把你的老命留到現在,隻為了讓柴家相信他們的密道無人知曉。如今你已經沒用,便不必心存僥幸,安心上路吧!”


    他一聲冷笑站直身軀,朝身後鷹揚兵揮手道:“合府搜檢,不留一個活口!”


    這幾日裏陰世師帶領鷹揚兵抄殺通逆大臣,京中文武多有被戮,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不用陰世師多說立刻便四下搜查,順帶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裏。


    就在這時,陰世師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陰世師迴頭看去,但見一中年文官滿麵怒容昂首而入。陰世師原本滿是笑容的臉瞬間變得嚴肅,連忙快步上前行禮道:“可是手下士卒不遵軍令驚擾了骨公?陰某再此先賠個不是。”


    來人乃是京兆郡丞骨儀,也是這大隋帝都的人間城隍。城中文武貴戚乃至皇族見了他都畏懼三分,陰世師也不例外。骨儀操行高潔性情耿介,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諫。楊廣登基之後動輒斬殺大臣,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禍,隻有骨儀毫不畏懼,經常直言諫君。便是大業天子對他也禮讓三分不治其罪,其他人就更不用說。


    究其原因,除去骨儀所言皆符合法理製度以外,便是其父子對楊廣的耿耿忠心,讓天子對他們可以格外容情。疾風知勁草,李淵大兵壓境城中文武多有異心,骨家父子毫無動搖,反倒是在家裏備好毒藥、白綾、利刃等物,準備滿門盡忠。這份品行節操令陰世師佩服,對骨儀更為敬畏。再者兩人一向合作融洽,驅逐長安百姓的計謀能施展的那麽順利,與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脫不了關係。眼見骨儀不悅,陰世師也一改往日作風,主動上前道歉。


    骨儀擺手道:“如今這等時候哪裏還顧得上那些俗禮?我來是想要問你,你這些舉措衛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曉?”


    “怎麽?骨公素來膽大,這迴卻也轉了性?沒有軍令便不敢動手?”


    “我不曾與你耍笑!”骨儀壓低聲音:“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傷天和,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員府邸布置火罐柴草,莫非你還想要讓大火燒進大興宮?”


    陰世師麵無表情,眼神裏卻帶著幾分莫名興奮:“骨公熟讀詩書,豈不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長安城破,合城盡毀,我輩食俸者有何顏麵獨善其身?代王守城有責,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


    “你!”


    不容骨儀發作,陰世師又道:“骨公放心,陰某並非無心肝之人,豈能至君上於險境。今日種種布置一如當日掘李家祖塋,無非是斷絕三軍後路,令軍校並力向前不存他念。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大興若不成死地,他們又怎肯舍命相搏?李淵外強中幹,隻要我軍上下一心,他便拿不下城池。城池不失,某又怎會下令縱火?君上及百僚處境看似危險,實則穩如泰山。”


    骨儀麵色稍緩,但還是不依不饒道:“即便如此,也該讓衛公與代王知曉。”


    “衛公年邁,千歲年幼,宮中又盡是婦人毫無膽略,此事若是走漏風聲,隻會壞事。如今大敵當前,骨公切不可意氣用事壞了大局。”


    “我會安排人手盯著這些地方,倘若有人欲陷千歲於險地,某必效孔夫子誅少正卯,鳴鼓而擊之!”


    “這是自然。”


    “還有,武庫被人打開,將庫存巨弩悉數移出,這又是作甚?那些弩弓……”


    “某知道,那些乃是理應移交江都的貢物。不過如今大敵當前,以貢物禦敵總好過資敵。李家若是識相退兵,這些貢物還來得及裝船啟運。若是他們還想靠密道偷襲,便讓他們好好嚐嚐滋味。”


    陰世師邊說邊將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麵,仿佛那裏此刻便藏著李家的兵馬以及自己的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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