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啁啾…唧啾……”


    北國萬裏飄雪間,臨近赤道的高原上卻春暖花開。


    翠綠的群山河穀間,一片龐大如海的湖泊被群山環繞,而山湖之間,卻充斥著大量平原。


    在這南北狹長的平原上,耕地成片,官道成條,將一座座城池串聯起來。


    在這群城池中,坐落於山脈中峰下的一座城池最為惹眼。


    這座城池整個布局井然有序、莊重威嚴,很有王權的氣概。


    其外城周長恐不下二十裏,外城護城湖與遠處大湖遙望不遠,引山溪為護城湖,流入大湖。


    如此規模的城池,放在大唐雖然不少,但在這群山峰下,卻顯得異常雄偉。


    城內結構分作五大部分,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一座周長四裏,夯土為台的高樓。


    夯土高台近五丈,台下矗立上百杆五丈大旗,旌旗飄揚間獵獵作響。


    台上,各類亭台樓閣應有盡有,平均高六七丈,而其中最高的一座高樓,則是高達十丈。


    高樓懸掛“五華樓”的牌匾,占地不小。


    不少伶人、舞姬、樂師正在其中最高層等待,青瓦灰磚的風格,與中原略有不同,但是亭台樓閣,卻大多都是中原技巧。


    與這廣袤而繁華的高台區域不同,台下四周雖然也有豪華的住宅,但總體還是比較粗獷的。


    在這平常的日子裏,城內外的各處房屋卻貼滿了代表白色的挽聯,城內百姓及官員也大多身穿黑、青等色衣服。


    哪怕再不識趣的人,也能看出這座城池正在經曆十分悲傷的事情。


    不過不湊巧,即便遇到了這種事情,城內的官員及軍隊卻還是在南門向高台之間的道路上,以及城外出城百餘步的道路上,布置了足夠多的軍隊與百姓。


    此間百姓穿著各有不同,有穿黑色長曳,有穿白色長曳,還有的長褌曳地。


    男子喜好披氈,頭戴頭囊。


    女子不喜化妝,不施粉黛,崇尚自然。


    其軍隊大多身穿銅甲或皮甲,亦或厚實的重鎧。


    明明身處西南高原,可此地的馬匹卻並不矮,高頭大馬身披重鎧,而騎士卻隻穿皮甲,手持長矛,腰佩雙刀。


    旁邊的步卒身穿鐵甲,顯得十分敦厚,但也有穿皮甲者。


    百姓在城外官道兩側聚集,軍隊兵卒列陣官道兩側,斷絕了百姓與官道的聯係。


    城外數裏外,幾座高大的白色佛塔格外顯眼,佛塔下是一座占地廣袤的寺廟,但由於距離遙遠,並不能很好的看清。


    “嗚嗚嗚——”


    忽的,城頭號角作響,城外百姓紛紛開始下跪。


    與此同時,一百身騎五尺軍馬的具裝騎兵開道,二百身穿鐵甲的士兵拱衛馬車。


    三輛馬車身後,是身穿大唐紮甲的二百餘名精騎。


    他們距離南門還有數裏,但此地的騎兵、步卒卻沿著官道向南,不見盡頭。


    “這南詔偃兵息鼓近三十年,兵馬卻絲毫沒有懈怠操練。”


    “反觀我朝西川、東川等地兵甲不修,差距甚遠。”


    馬車上,身為此次出使南詔的中使,禮部員外郎楊知溫不免唏噓起來。


    同乘一車的另外兩名副使深以為然,而楊知溫也暗歎這不是件好差事。


    自他被調入京中,便一直做些閑散事情,曾經的上官封敖也是如此。


    如今至尊交替,他才花了些錢帛與人脈,擢升為了禮部員外郎。


    不曾想剛剛上位,便被派了出使南詔,向南詔告哀的差事。


    當然,更倒黴的事情在於,他才剛剛進入南詔境內,便得知了南詔王勸豐祐病卒的消息。


    對於大唐來說,南詔王勸豐祐並不好對付,他出兵劫掠西川,攻入成都外郭,劫掠經書、玉帛及子女、百工數萬而去。


    自此之後,南詔紡織技藝與中原齊平,更不要提冶鐵及製甲等工藝了。


    盡管劫掠成都後,勸豐祐與大唐議和,並保持了近三十年的明麵和平,但私下與大唐的爭鬥卻並不少。


    勸豐祐常常挑撥大雪山(大涼山)、安南蠻及黔中諸蠻與大唐的關係,以至於西南小規模的衝突一直沒有停下。


    除此之外,就楊知溫進入南詔所打探的消息來看。


    勸豐祐雖然與大唐停戰講和,但卻並沒有停下擴張的腳步。


    西南的驃國、真臘、扶南、林邑等國都遭到了南詔的入侵。


    如今勸豐祐死了,對大唐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


    畢竟南詔南邊諸國基本都成為了其附庸,加上勸豐祐屯兵拓東城(昆明),說不準就要入侵大唐。


    “多事之秋啊……”


    楊知溫長歎一口氣,而此時車隊也來到了護城河的石橋前。


    楊知溫走下馬車,擺在他眼前的是南詔國國都陽苴咩城。


    陽苴咩城的規模盡管不如長安、揚州、成都等城,但放在大唐也算是大型城池。


    石橋對麵,南詔百官正在官道上迎接楊知溫,而官道兩旁則是站著不少富貴者。


    南詔以緋、紫兩色為貴,根據所立功勞的大小,官員服飾也不盡相同,有特殊功勞的,則全身披波羅披,次則僅胸前背後披,再次則僅在胸前披戴。


    百姓穿麻、而富貴者則穿綾錦,辮兩股頭發為髻,在髻上和耳朵上都有真珠、金貝、琥珀點綴。


    楊知溫將目光投向百官身前七人,這七人形象各不相同,年紀從三十到五十不等。


    “南詔清平官董成,參見天使……”


    一名五旬左右,官話說的十分標準的南詔官員上前作揖。


    在他作揖過後,他身後的南詔百官們也紛紛作揖。


    清平官,這是南詔國王以下的最高行政官員,有坦綽、布燮、久讚之分,共六人,相當於大唐的宰相。


    董成能站出來說這話,說明他是群相之首,而他身後那六人,應該是其餘五相及大軍將。


    南詔有大軍將十二人,地位與清平官相仿,在內則每日與王商議國事,出外則領兵任節度使。


    清平官出缺時,以大軍將遞補。


    “見過清平官,敢問王在何處?”楊知溫恭敬迴禮。


    “王在五華樓設宴,請天使上車,由我等帶路前往。”


    董成是昔年南詔國師鄭迴的徒孫,同為被南詔從西川擄掠的漢人後裔。


    鄭迴本是河南相州人,於天寶年間舉明經,任西川西瀘縣令,期間為南詔所俘。


    因其精通儒學,所以得到南詔王閣羅鳳的賞識,先後擔任了鳳迦異、異牟尋、尋閣勸等三代南詔王室子弟之老師,並協助其繼承者異牟尋改革內政,恢複與唐王朝的臣屬關係。


    在鄭迴的幫助下,南詔的經濟、文化、製度都得到了改進,自此日漸強盛。


    盡管鄭迴死後,南詔與大唐再度翻臉,但在董成的勸說下,南詔與大唐還是在太和年間談和,不再明麵爭鬥。


    “清平官也是漢人吧?”


    楊知溫詢問與自己同乘一車的董成,董成卻笑道:“自然,不過我也是南詔人。”


    在漢人對於“天下”的概念裏,董成可以說依舊是大唐百姓。


    但他既然說自己是南詔人,這說明他對其南詔人的身份認同感很高。


    對此,楊知溫卻還是繼續道:“話雖如此,但您畢竟是漢人,難道沒有想著迴到故鄉,為朝廷效力的想法嗎?”


    “沒有……”董成搖了搖頭,接著說道:


    “我是平民出身,連庶族都算不上,迴到大唐也不會有所作為的。”


    “怎麽會呢?”楊知溫連忙找補道:


    “至尊愛民如子,一視同仁。”


    “是嗎?”董成笑嗬嗬的反問楊知溫,不等楊知溫迴答,便主動說道:


    “我聽聞大唐加稅九厘,導致許多百姓流離失所。”


    “如果至尊真的愛民,那為什麽不對世家加稅,而是對百姓和庶族苛以重稅呢?”


    “這……”楊知溫被董成說的有些尷尬,這點他還真的不好解釋。


    不過從董成的迴答來看,南詔顯然很重視對大唐情報的收集,不然也不會知道這麽多事情。


    “先王剛剛薨逝,我王青壯氣盛,勞天使多多擔待。”


    董成率先開口提醒,這讓楊知溫警惕了起來。


    一個國力正處於上升期的國家,加上一位年輕的國王,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青年人朝氣蓬勃,但也最為叛逆,最難溝通。


    董成開口提示自己,這說明在這位新王眼裏,似乎並不滿雙方關係。


    想到這裏,楊知溫隻覺得頭疼,而他們所乘坐的馬車,也在南詔精騎的護送下,距離那高台上的宮殿群越來越近。


    半刻鍾後,馬車停在了高台下,董成先行走下馬車,隨後扶著楊知溫下車,為其在前引路。


    楊知溫及兩名大唐的禮部主事向前走去,董成則是帶著南詔百官將其拱衛其中。


    他們走上那五丈高的夯土高台,來到了宮廷區域。


    在此地,具有漢地風格的建築絡繹不絕,看得人眼花繚亂。


    在董成的帶領下,他們穿過一座座宮殿,最終來到了那高十丈的五華樓麵前。


    原本南詔的技藝確實不行,但隨著劫掠西川,擄走成都數萬工匠後,南詔的技藝便突飛猛進。


    十丈的五華樓,二十餘丈的佛塔,這些都是南詔工匠技藝的體現。


    楊知溫登上了五華樓,來到了那寬闊的樓頂,也見到了在此設宴等待的南詔王。


    他如董成所說的那樣年輕,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但卻並不稚嫩。


    “此乃我王世隆!”


    走入樓頂,董成向楊知溫介紹著如今的南詔王祐世隆。


    南詔王係為蒙氏,而姓名中姓,則是取父親的最後一個字。


    如世隆的爺爺叫做尋閣勸,而他的叔父伯父及父親都姓勸。


    他的父親叫做勸豐祐,而他則是以祐為姓。


    當然,如果嫌麻煩,也可以直接稱氏,如蒙豐勸、蒙世隆。


    “大唐禮部員外郎楊知溫,參見雲南王。”


    麵對董成的介紹,楊知溫也不卑不亢的迴禮迴應。


    對此,不少南詔大臣紛紛皺眉,就連董成也下意識看了看祐世隆。


    雲南王向來被中原人稱作統治昔日雲南一地的部落頭領,而楊知溫稱唿對方為雲南王,而非南詔王,就是想提醒對方,大唐與南詔的關係乃是君臣關係。


    對此,這位南詔王也並沒有楊知溫所想的那麽抗拒,而是頷首道:“賜座!”


    “謝雲南王……”


    楊知溫鬆了一口氣,隨後便在董成的指引下入座右首位,而董成則是坐在左首位。


    雙方入座後,酒菜開始端上酒桌,而這個時代的貴族飲食,基本都大同小異,乃是用陶、鼎烹煮,再輔以香料。


    對於吃習慣了隴右鐵鍋炒茶的楊知溫來說,這種做法難以下咽,但他還是吃了不少。


    席間,董成也為他介紹了不少人,例如同為清平官的楊緝思,楊酋慶、範脆些,趙諾眉、杜元忠等人,以及在都的大軍將段宗榜。


    這些人大多都是青壯派,這讓楊知溫警惕了起來。


    一個上升期的國家,如果由青壯主導,那多半是要準備開疆拓土的。


    想到這裏,楊知溫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不準備給任何人留下借口。


    不過他再怎麽小心,卻也防不住大唐官員昔日留給南詔的把柄太多了。


    宴席之間,祐世隆突然開口道說道:“昔年韋忠武開辟青溪道,以通南詔。”


    “又選南詔子弟聚程度,以書交之。”


    “數十年間,我南詔於程度就學者,幾近千人。”


    “是以我南詔君民,無不感激。”


    “不過自杜悰為西川節度使後,先是削減我南詔就學學子數量,又削減我南詔入貢使者及隨行人員。”


    “我父頗為生氣,而今我登臨大寶,想要恢複昔年的學子數額及入貢名額,不知楊天使以為如何?”


    祐世隆語氣輕飄飄的,卻讓人感到壓力。


    好在楊知溫也不是常人,相比較劉繼隆,祐世隆給他的壓力還不算大。


    “此事,容本使迴長安後與至尊商議。”


    換做其他的唐使,此時恐怕已經和祐世隆翻臉了,但楊知溫沒有。


    他的態度讓祐世隆無法動怒,所以祐世隆隻能繼續刺激他。


    “既然如此,那就請與至尊商議後,再來告哀吧!”


    他起身便向外走去,這讓另外兩名唐使愕然,紛紛看向楊知溫。


    楊知溫見狀卻不著急,而是笑著起身作揖:“雲南王慢走……”


    祐世隆頭也不迴的走了,而其餘南詔大臣也紛紛離去,唯有董成留下善後。


    “天使氣量宏大,在下佩服。”


    董成上前來誇讚了楊知溫,楊知溫聞言則笑道:“看來此次告哀隻能作罷。”


    “待我明日走後,朝廷應該會在開春後,繼續派出天使告哀,不過那時……”


    楊知溫笑了笑,董成也無奈歎了口氣。


    祐世隆想要找個名頭和大唐撕破臉,而大唐官員在麵對藩屬國時向來跋扈。


    倘若剛才不是楊知溫,換做旁人的話,估計已經翻臉了。


    屆時,大唐與南詔,恐怕會再生戰事,而因此疾苦的卻是百姓。


    董成不想戰火重燃,卻架不住祐世隆等青壯派不斷拱火。


    說到底,主要還是南詔已經將南邊的各國收拾了個幹淨,而吐蕃又沒有值得攻打的價值。


    擺在南詔眼前的,隻剩下北方的大唐了。


    至於董成之所以不同意,不僅是因為不想戰火重燃,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大唐這頭駱駝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即便大唐倒下了,但隻要沒有帶路黨,以南詔的體量,也很難吞下大唐的土地。


    更何況南詔自身的問題也不少,諸蠻利益分配不均,矛盾日漸加重。


    哪怕向外開拓,也頂多是將矛盾減輕,而不能解決。


    “告辭了……”


    楊知溫的聲音將董成從思緒中喚醒,董成見狀上前為其引路,將其送到了外館休息。


    做完這一切後,他重新返迴了南詔王宮。


    王宮內,祐世隆正在與楊緝思,楊酋慶、範脆些,趙諾眉、杜元忠等人觀摩地圖。


    那張地圖主要涵蓋了如今的南詔及南部的驃國、真臘,以及北方的劍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和東邊的嶺南、安南。


    董成順著他們討論的方向看去,卻見他們在討論的地方竟然是安南。


    對此,董成並不看好,甚至皺眉開口道:


    “安南的王式是個良將,此前就挫敗了先王挑撥群蠻的計劃,哪怕先王挑撥安南百姓驅逐王式,也被其鐵血鎮壓。”


    “臣以為,如今的大唐還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倘若能繼續等幾年,等到其內亂頻發,興許我國能侵吞其安南及劍南嶲州、黎、戎三州。”


    董成畢竟年長,更為了解過往南詔為什麽能從大唐手上占便宜。


    並非南詔有多麽多麽強大,而是大唐內部一直在出問題。


    他的想法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年輕人著急,等不了……


    “清平官,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在我看來,大唐已經是塚中枯骨,一推即倒。”


    祐世隆用手指向安南,隨後又緩和道:“不過您說的很對,安南的王式,確實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


    “我準備擴軍兩萬,再以峰州蠻及群蠻十萬進攻安南。”


    “待大唐將注意放到安南,我便出兵攻取嶲州、黎、戎三州!”


    祐世隆眼底閃過精光,氣盛看向南詔諸相及大軍將。


    “自此以後,南詔不再是大唐的屬臣,我將成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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