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後來一直認為,在九十年代那個曆史性的冬天,當他帶領著泉山縣三十二個鄉鎮二十四萬民工奔赴大漠河畔的時候,才算真正懂得了什麽叫“波瀾壯闊”,什麽叫“人民戰爭”。那種大江東去,氣勢磅礴的情景,給祁本生留下了永難忘卻的記憶,讓祁本生驟然間發現了人民群體力量的偉大和領導者個體生命的渺小。望著麵前鋪天蓋地的人群,祁本生當時就想,這些湧動著的黑脊梁,就是一片堅實的大地,正是這片大地支撐著平川充滿希望的未來和我們共和國一個個朝暾初露的嶄新黎明。


    滾滾人流、車流喧囂著,唿嘯著,潮水般地從四麵八方湧向平川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指定的各包幹施工地段。蜂擁在泉山境內大路、小路和田埂上的不僅有泉山本縣的二十四萬民工隊伍,還有周圍三縣大約四十萬過境隊伍。祁本生的工程指揮車從縣城泉山鎮一出發,就被漫卷在路麵的人流吞沒了。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歡馬叫,真像當年的大決戰。祁本生還注意到,沿途有翻倒在地的汽車,有斷了軸的馬車,有拋了錨的手扶拖拉機。這些運輸工具隻要出了問題,立即就被掀到路下的河溝裏,以免阻礙車流和人流的前進。七曲十二灣的大漠河從此失去了平靜,平川地區水利史上最具革命性意義的一頁,也由此揭開了。


    當時,站在插著指揮旗的軍用敞篷吉普車上,感受著這火熱的氣息,祁本生詩興大發,即興作了一首詩:


    平地驚雷戰漠河,千軍萬馬鐵流過。


    不信東風喚不迴,南水北流蕩清波。


    當年周集小試刀,今朝決戰更壯闊。


    暮年雪鬢問孫兒:曆史一頁誰製作?


    就這樣,祁本生以縣水利工程指揮的名義,帶著二十四萬泉山子弟,走上了包幹的九十四裏工地。從走上工地的第一天開始,祁本生就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知道,大漠河工地不是當年周集鄉的小水庫,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更何況自己在整個平川地區是年歲最小的縣委副書記,在六百裏工地上,又是年歲最小的縣級工程指揮,很可能會讓許多老水利瞧不起。


    果然,第一次在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開碰頭會時,陳忠陽就當著一屋子人麵,黑著臉,點名道姓問祁本生:“小祁書記,你們泉山的老水利錢麻子咋不來?”


    祁本生訥訥地說:“我們錢縣長都五十七了,哪還能上河工呀。”


    陳忠陽說:“我都五十九了,不還在上河工嗎?你帶個話給錢麻子,就說我陳忠陽說的,讓他到工地上來,事情可以不幹,就做你們泉山的顧問。”


    這明顯是對祁本生信不過,可祁本生不氣,點點頭答應了陳忠陽。


    倒是副市長兼工程副總指揮白玉龍替祁本生說了幾句話。


    白玉龍笑眯眯地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小祁書記,人家在周集當鄉黨委書記時就搞過一個小水庫,搞得還挺好呢!”


    陳忠陽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不過,那種小打小鬧和咱今天這種大決戰不是一迴事!我看叫錢麻子來替這年輕人顧問一下沒壞處。”


    麵對陳忠陽這種態度頑固的不信任,祁本生當時就想,他所領導的泉山段一定不能丟臉,就是豁上自己年輕的生命,也得保質保量把工程幹好。讓事實證明,年輕不等於沒有經驗,更不等於無能。


    事有湊巧,陳忠陽的話帶給錢副縣長時,錢副縣長體檢查出癌症,不可能再上工地了。陳忠陽不得不麵對著一個二十八歲、從未上過河工的縣級工程指揮;祁本生也不得不在一個市級總指揮充滿疑問的目光下開展工作。


    陳忠陽充滿疑問的目光是一種壓力,同時,也是一種動力,促使祁本生在工作中一刻也不敢鬆懈,日夜拚命,默默幹活,事事處處走在六百裏戰線的最前麵。從工程質量,到工程進度,都讓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的同誌和陳忠陽本人無話可說。


    後來,陳忠陽的態度改變了,逢到開會必談泉山;臭罵那些滑頭的老水利時,總要拿泉山的祁本生做例子:“你們看看小祁書記,看看泉山,自己臉紅不?還老水利呢,我看是老油條!好作風丟得差不多了,使奸耍滑的經驗倒全留下來了!”


    作為總指揮,陳忠陽特別讚賞的還有一條,就是祁本生的顧全大局。


    平川八縣市一百八十七萬人一起協同作戰,工程資金普遍不足,條件又如此艱苦,各種矛盾就免不了。最突出的矛盾就是縣與縣之間的包幹分界線,誰也不願用自己的資金、人力去替別人上進度,而都想讓別人替自己多幹點,分界線就變成了分界牆。後來兩邊越留越多,分界牆又變成了一段段上窄下寬的無人區。為重新分配這些無人區,經驗豐富的老水利們紛紛又吵又罵,底下的民工便開打,甚至打死人。逢到這種時候,陳忠陽的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就得出麵協調,直至下命令。


    泉山縣兩頭搭界處卻從沒出現過類似的問題,更沒為分界牆找過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和陳忠陽。祁本生本著自己吃虧的原則,把矛盾處理得很好,被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通報表揚過好幾次。


    有一次,陳忠陽到泉山工地檢查工作,談起這個問題時,隨口問祁本生:“你小祁書記的姿態咋這麽高?是沒經驗呢,還是鬥不過那幫老油條呢?”


    祁本生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陳書記,少幹點,少受累,這還要經驗呀?!誰不知道?!要說鬥呢,我能鬥,打我也能打,陳書記,你是知道的,我們泉山可是民風剽悍哩。”


    陳忠陽說:“對,我知道,六十年代上河工,我最頭疼的就是你們泉山。你們老縣長錢麻子是個水利大將,可也是個內戰好手,那時都當公社副書記了,還親自帶人打架哩!為此可沒少挨過我的罵。”


    祁本生說:“可這麽吵呀,打呀,值得麽?等咱工程幹完了,大澤湖水引過來了,大漠河上飄蕩著天光帆影,後人誇讚到咱這代人的艱苦創造時,咱想想這些爭吵臉紅不?那時誰還會記得這些爭吵呢?”


    這讓陳忠陽挺感動,也挺感慨:“是呀,這麽看來,還是你們年輕一些的同誌看得遠呀。”


    然而,對泉山縣內鄉與鄉的矛盾,就不是祁本生的高姿態所能解決得了的了。身為縣委副書記兼工程指揮,祁本生由當事者變成了裁決者,就不能不表態,不能不做雙方的工作,工作做不通,也急得生悶氣。


    陳忠陽在大漠啃蘿卜頭,吃夾生飯這一天,泉山這邊發生了一場界線矛盾,周集鄉六裏長的河段和劉王鄉五裏長的河段,同時停了工。兩個鄉一萬八千多民工,從上午十時起,都爬到兩邊河埂上坐著曬太陽,全不到積滿淤泥的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一聽匯報就急了眼。春耕、春播臨近,工期已經這麽緊了,月夜趕工都來不及,這大白天咋能曬太陽?於是,先用電話命令周集鄉鄉長葉春時,要他不講條件,先把活幹起來。後來,他就從縣指揮部往周集工地上趕。


    周集終究是祁本生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鄉長葉春時和民工們很給祁本生麵子,盡管有情緒,接到祁本生的電話命令,還是下到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趕到現場,已是中午十一點多了,劉王鄉的民工大多在河堤上吃起了飯,隻有周集鄉的民工在河底懶散地磨洋工。再一看才發現,服從命令的周集人真吃了虧:工程已進行到了河底清淤階段,誰先挖淤就意味著誰增大了工作量。你幹他不幹,你地界上的淤泥剛挖完,他地界上的淤泥又流淌過來了,你幹得再多也等於白幹,難怪周集鄉的民工有情緒。


    祁本生便讓人把劉王鄉鄉長倪務本和周集鄉鄉長葉春時都找到大堤上開會,以商量的口氣,問這兩個在年歲上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當家人:“麵對這種情況,你們看怎麽辦才好呢?”


    倪務本蹲在地上苦著臉說:“小祁書記,你知道的,我們劉王鄉這邊進度慢,河道拓寬部分還沒最後完工,已拖咱縣的後腿了,得抓緊時間趕趕。我看老葉他們愛咋幹就咋幹吧,我們也就不多幹涉了。”


    葉春時叫了起來:“倪鄉長,你這樣講話就是耍我們了!你們劉王鄉的人都不下去清淤,我們這邊清,你們那邊流,我們啥時算完工呀?!”


    倪務本不急不忙地說:“你們要是怕吃虧,那就停下來等我們幾天好不好?隻要小祁書記同意,我們是沒意見的。”


    祁本生一眼就看出倪務本在耍滑頭,想了想,表態說:“老倪,你別說了,我想,你們最好還是先集中力量一起清淤。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鄉十一裏地的河段同時清,雙方各出七千人,同時下去,直到清完一起上來。行不行?”


    葉春時說:“這公道,我們同意。”


    倪務本說:“我們鄉是五裏河道,葉鄉長是六裏河道,都出七千人,我們不就虧了麽?”


    葉春時倒爽快:“那我再加一千人,出八千人就是。”


    倪務本還是耍賴:“現在界牆都扒了,哪還分得清呀。”


    祁本生說:“我分得清哩。我這個縣委副書記就在中線站著,做你們兩個鄉之間的界樁,和你們一起幹。你們兩個鄉的民工隻要有一個不上岸,我就不上岸,這總可以了吧?”


    倪務本無話可說了。


    真就這麽幹了。


    從那日中午十三時,到次日深夜二十三時,整整三十四小時,兩鄉一萬五千民工,在祁本生的直接指揮下,展開了這場六百裏戰線上最艱苦,也是為時最長的一場連續作戰。為方便聯係,祁本生在十一裏長的河段上配了十幾台報話機,自己居兩鄉中線,手持報話機進行總調度。三十四小時中的五頓飯,都是站在汙黑的河泥中吃的。兩鄉的民工倒換著上來下去,隻有祁本生一直泡在汙泥裏。


    清淤結束後,這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年輕縣級指揮抱著報話機軟軟地倒在了河底溫濕的新土上,被分界線兩邊的民工直接抬上了警燈閃爍的救護車。


    陳忠陽後來逢人便說:“在我手下的水利大將中,最年輕的一個是祁本生,最優秀的一個也是祁本生。這個連續三十四小時插在泥水裏的活界樁,把崇高和卑劣截然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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