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陽看著坐在對麵長沙發上一支接一支默默抽煙的尚德全,一陣痛惜之情像潮水似的鼓湧著漲上心頭。十幾天沒見,尚德全已瘦得脫了形,胡子拉碴,眼窩深深陷了下去,顴骨突出,右手夾煙的中指和食指被煙熏得焦黃,往日的精神頭一點沒有了。


    陳忠陽怪嗔地說:“德全啊,你能不能少抽點煙呀?!”


    尚德全笑笑,順從地把手上剛點著的一支煙掐滅了,還歎著氣解釋說:“因為心裏煩,這陣子煙就抽多了。”


    陳忠陽以一副長輩兼領導的口吻說:“人生在世,總避不了有煩惱,誰沒有煩惱呀?你以為我就沒煩惱?問題是要正確對待嘛。”


    尚德全下意識地把掐滅了的煙在手上揉著,平淡地說:“老書記,你放心,我能正確對待,別說撤職,組織上就是給我再嚴厲一些的處分,我都沒有怨言,咱自己闖禍了,怪誰呢?”


    陳忠陽問:“合田的工作都移交了麽?”


    尚德全搖搖頭說:“暫時還沒移交。”


    陳忠陽一怔:“為啥?”


    尚德全苦苦一笑:“市委免職的文還沒正式下,我交啥?趁著手上還有幾天的權,能幫你老書記做點啥,就做點啥吧。這幾天,合田的以資代勞款總算籌齊了,十萬人也讓夏縣長帶著上了大漠河。”


    陳忠陽真感動,不讓尚德全抽煙,自己卻哆嗦著手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尚德全又說:“老書記,您別安慰我。我知道,不是你要撤我,是吳書記要撤我。我一點都不怨您,這麽多年鞍前馬後跟著您,我也學了不少東西。說心裏話,沒有您老書記的一手培養,我這個吃千家飯長大的窮孤兒,決不可能出息成市長、縣委書記。”


    陳忠陽猛吸了一口煙,緩緩吐著煙霧說:“德全,這你錯了。培養你的不是我陳忠陽,而是各級黨組織。你這小同誌可千萬別把對黨、對組織的感情,和對我個人的感情混為一談。我陳忠陽是中國共產黨的平川市委副書記,不是梁山忠義堂的堂主。至於今天撤你,偏不是吳明雄書記,恰恰是我,是我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來撤你的,這你沒想到吧?”


    尚德全愣住了。


    陳忠陽歎著氣:“建議撤你,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選擇之一,可我必須這麽做。我難道不知道你闖禍的動機本是一片好心麽?我難道不知道你工作一直兢兢業業麽?今天我老頭子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就是為了顧全大局呀。今天的大局是,水和路要上去,平川地區一千萬人民的生存狀態要有個根本的改變,市委依靠人民,人民盯著市委,我這個共產黨的市委副書記不能徇私,也不敢徇私呀。”


    尚德全點點頭說:“我知道,這事鬧大了,省裏也有人盯著,我是在劫難逃了。”


    陳忠陽不接尚德全的話碴,接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顧全大局,就意味著有人要作出犧牲。別說你今天已鑄下大錯,就是沒有錯,該你犧牲時,你也得犧牲嘛。老省長常和我講起這麽一件事: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對我大漠抗日根據地包圍掃蕩,老五團一個連隊為掩護縱隊和地委機關撤退,奉命佯攻,強渡大漠河,當時都知道此一去再無生還之理,一百零四人還是去了,全犧牲了,最小的戰士隻有十四歲啊。”


    尚德全說:“這事我知道,大漠河畔現在還立著座碑呢。”


    陳忠陽又說:“這是戰爭年代的犧牲。今天有沒有犧牲呢?還有。我們上水,上路,向群眾做工作時都說,要有奉獻精神,要有犧牲精神。群眾捐錢捐物,含辛茹苦上河工,作出了犧牲。如今,我們在犯了錯誤的情況下,犧牲掉自己的烏紗帽不也應該麽?!”


    尚德全點點頭說:“是的。”想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今天是我,也許明天就是你老書記和吳明雄了。”


    陳忠陽苦苦一笑:“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隻要幹事情,就免不了要犯錯誤,就免不了要有這樣那樣的犧牲嘛。”


    二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半晌無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忠陽才關切地問:“德全啊,對下一步的工作和生活安排,你個人有啥想法呀?”


    尚德全愣都沒打,便悶悶地說:“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來吧。”


    陳忠陽搖搖頭說:“德全啊,我勸你還是不要留在合田了,要不迴雲海,要不就到平川來,全家都搬來。這麽多年了,你老把個家當旅館飯店,這迴,也該好好歇歇,照顧一下老婆孩子了。你老婆的病現在怎麽樣了?”


    尚德全眼中的淚一下子流下來了。


    陳忠陽心中一驚,問道:“你哭啥呀?”


    尚德全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她死了,就在前天夜裏,昨天下午火化的。”


    陳忠陽眼睛也濕潤了,嘴角抽搐著,訥訥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尚德全掛著滿麵淚水說:“是……是我害了她,她本來病得就不輕,一聽說我……我出了事……”


    尚德全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陳忠陽難過得別過臉去,過了好半天,才用命令的口氣說:“德全,我看,你就迴平川吧!市裏一時分不了房子,就先住我家,孩子也有人幫你照應,你女兒好像是叫尚好吧?”


    尚德全噙著淚點點頭說:“尚好還記著你這個陳爺爺呢。”然而,對陳忠陽的安排,尚德全卻不同意,把臉上的淚一抹,尚德全又說,“老書記,我尚德全還是跟你幹!就和合田縣的民工一起上大漠河,為你,為市委,也為黨挽迴點影響!別讓人家說咱當幹部的隻會指手畫腳。”


    陳忠陽一怔,馬上問:“你上工地,小尚好咋辦?”


    尚德全說:“放在家裏唄。”


    陳忠陽又問:“你哪還有家?”


    尚德全說:“就是我嶽母家。”


    陳忠陽想了好半天,才點頭說:“好,那我就向市委建議,把你安排到我的南水北調工程總指揮部裏來,先做些具體的事。說真的,我現在還正缺人手呢。”


    尚德全說:“不,老書記,我不要你安排,也不到你的總指揮部去。我就上河工,做合田縣的現場副指揮,或者突擊隊長。”


    陳忠陽不同意:“德全,你今年已三十八了,能吃得消麽?”


    尚德全很自信地說:“三十、四十正當年,我行。”


    陳忠陽一把拉過尚德全的手,緊緊握著說:“德全,好樣的!我這個老領導謝謝你,也代表吳明雄書記謝謝你!吳書記就怕你受了這個大挫折,趴了窩,再也爬不起來呀!”


    把尚德全送出大門,和他揮手告別時,陳忠陽心頭既悲壯又蒼涼,禁不住想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古老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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