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紀蘭芷早聽到幼學門口的動靜,她側身,錯開徐昭,朝門口匆匆一瞥。


    隻見謝如琢腳步遲緩,一步三迴頭,沒看到紀蘭芷後,小孩輕輕拉住了男人的手。


    謝如琢同紀鹿、紀晏清道別,跟著男人上了馬車。


    紀蘭芷明白,那位郎君便是元輔謝藺了。


    男子長身玉立,眉目清秀,持重端方,即便隻穿一身樸素的素色直裰,也壓不住他身上散開的凜冽威壓,可見他的確是浸漬內閣多年的老權臣。


    紀蘭芷看著一對父子走遠,嘴角輕輕上翹:謝藺果真是個貌若潘安的美男子,難怪他有高傲的資本。


    紀蘭芷和徐昭不過幾句對於往事的寒暄,很快便道別。


    徐昭之所以今日和紀蘭芷多說幾句,並非是遇見舊人,記起那些微乎其微的年少慕艾。


    而是徐昭想起他那個,死在北狄南侵之戰裏的兄長。


    兄長死的前一夜,還同徐昭說,倘若此戰勝利,他加官進爵,再去建康侯府登門求親一次,紀侯爺是不是就願意將二姑娘下嫁於他。


    徐昭和兄長痛飲美酒,笑說:“哥哥青年才俊,定能得償所願!”


    然而,守國之戰勝利了,哥哥卻馬革裹屍,死在邊關。


    徐昭找到兄長時,他的屍首早已被戎狄的箭矢刺穿,彎刀斬肢,整個人殘破不堪。


    徐昭沒有哭,他行了軍禮,隨後一聲不吭地背起兄長。


    少年的甲胄全是汙血,他無聲地托起輕飄飄的兄長,徐昭要帶哥哥迴家。


    隻可惜,英魂迴歸故土時,徐昭還是沒能找到兄長那一隻被斬斷的手臂。


    看到紀蘭芷的第一眼,徐昭幾乎是一瞬間想到夜談那晚,兄長說起心上人時,眼中流露的歡喜。


    徐昭想,紀蘭芷是兄長生前暗戀的姑娘,是他的情之所往。


    徐昭該替哥哥護好她。


    -


    今年是乾寧四十八年,齊國皇帝陳琰十五歲禦極,現今已是六十三歲的高齡。


    乾寧帝的子女不算多,除了早年夭折的次子以外,膝下還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


    四歲以下夭折的皇嗣不參與序齒,但乾寧帝憐愛崔貴妃難產誕下的次子,硬是將次子留名於宗人府編纂的玉牒裏,因此本該是排序第二的皇子李瑜,硬生生成了三皇子。


    太子李泓治四十歲,早已成家,連孩子都已十八九歲,倒是兩個皇弟弟年紀小上一輪,才二十多歲。


    三皇子李瑜與四皇子李章平,今年剛行完弱冠成人禮,出閣讀書後,受封為一字王爵,食邑萬戶。


    可見兩位皇子多得帝王寵愛。


    乾寧帝憐子,又因儲君早立,不畏奪嫡之亂,他並沒有逼兩個兒子年滿十五歲就藩封地。


    乾寧帝想著,趁近日西域夷國使者來朝,設下夏苗巡狩宴,邀文武百官走馬步射,臨河宴飲。


    也好讓那些化外之地的諸國睜開眼看看齊國的兵強馬壯,以及那一批執銳披堅、訓練有素的雄獅兵馬。如此一來,等各國來使返迴西域之時,逆夷北狄定會從他們口中得知齊國的強盛,從而打消南侵中原的念頭。


    除此政治目的以外,乾寧帝還有父輩私心。


    兩位皇子的後宅除了幾位侍妾,沒有正妻,乾寧帝欲為兩個兒子挑選德言工容的高門貴女為王妃。


    待皇子們選妃完婚,乾寧帝再下敕封旨意,送他們離京就藩。


    荷香六月,黃梅雨豐沛,正是夏日狩獵的好時節。


    朝中世家門閥、文武高官、公侯伯爵俱收到了天家宴請的官帖。為了挑選年紀合適的王妃人選,周皇後也會設下酒宴,邀請各府夫人帶上適齡的小娘子赴宴。


    紀蘭芷知道皇帝的打算,但她是孀婦之身,並非周皇後心中挑兒媳的首選,過去也隻是捧個人場。


    紀蘭芷的目標,並非天家,而是那些年紀相仿的高門郎君。


    這一次狩宴難得,盛氏又是清瀾盛家的嫡女,有她為紀蘭芷做臉,各家夫人即便暗地裏對紀蘭芷的婚事指摘,明麵上也斷斷不會給她沒臉。


    這次狩宴,闔府都能參加。


    然而,老夫人自稱體力不濟,不願意前往,要留府鎮宅。


    臨行前兩天,老太太發話,要人侍疾。她專程點了柳姨娘近身伺候,說是柳姨娘燉的蓮子湯最清淡好喝,旁人熬不出她那味兒來。


    柳姨娘一聽這話,天都塌了。


    要知道,她為了這次宴會,連頭麵的金珠都拿去金樓裏複炸翻新,


    除了首飾以外,柳姨娘還為紀晚秋挑選了幾身明豔的夏衫,想著官宴上定要大出風頭,讓滿上京的人都看看他們三姑娘也是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隻可惜,老夫人執拗,不肯放她出去。


    柳姨娘哭哭啼啼,終是被老夫人拉到院子裏,狠罵了幾句:“做妾要有妾的樣子,不該你出風頭的時候,少上去!府上老爺們兒你霸著便罷了,橫豎外頭人瞧不見。若是在外丟侯府的顏麵,看我如何治你!”


    柳姨娘聽婆母一番敲打,再不敢抱怨。


    紀蘭芷聽到這事兒,心裏門兒清。


    老夫人壓根不是幫著母親盛氏講話,她隻是護著建康侯府的臉麵。


    老夫人心知肚明,唯有清瀾盛家的賢名才能給侯府增光,也是因此,在外頭的時候,她待盛氏也會裝得和顏悅色。


    紀晚秋知道這次沒有阿娘從旁看顧,她跟著紀蘭芷還有盛氏出門,有的掛落兒可吃。


    因此,紀晚秋也學乖了,不該她出聲的時候屁都不放一個,討好盛氏,在各家官夫人麵前露個麵兒才是真。


    況且,紀晚秋的未來婆母也會赴宴,她得給崔家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幼學這幾日放假,世家高官的小郎君也會跟著兄父一塊兒進山圍獵。


    舉國歡慶的事,坊市上人流如織,絡繹不絕。


    紀晏清待在家裏實在無聊,給謝如琢送了請柬,邀他過府小聚。


    請帖送到謝如琢案前的時候,小孩子剛踩上一張矮凳,提筆練字。


    劉管事笑說:“是紀家送來的請帖。”


    謝如琢歡喜地點頭,但他看了一眼父親布置的功課,心裏為難。


    最終,小郎君還是強忍住玩心,搖了搖頭,小手按下帖子。


    “等我練完字,再去紀家做客。”


    一天後,謝如琢登門拜訪。


    紀鹿和紀晏清紛紛抱怨他來得好晚,不過小孩子沒什麽隔夜的氣性,說開了,又笑作一團。


    盛氏很少見到別人家的小孩,看到謝如琢這麽一個玉雪可愛小郎君來做客,心都軟成一灘水,愛都愛不過來。


    她讓小廚房蒸了一些浴佛節留下來的不落莢粽,又給謝如琢遞去蓮子糕、紅櫻桃,還親手給他剝了一枚荔枝。


    荔枝很新鮮,果肉晶瑩剔透,好似冰露,吃起來很甜。


    謝如琢一邊道謝,一邊吃東西。


    盛氏對謝如琢熱情,看得兩個紀家小孩心裏吃醋,他們鬧著也要祖母喂甜果。


    盛氏笑得合不攏嘴,取來糖匣子逐個兒喂過去。


    劉管事在一旁看得直偷笑。


    嫻靜的小郎君謝如琢,在吃上麵倒是很好養活,來者不拒。


    他爹謝藺是個不重口腹之欲的主,小公子一本正經地嘴饞貪吃,也不知像誰……大概是先夫人吧!


    紀蘭芷指點仆婦整理好外出用物的箱籠,忙好以後,她迴到正廳,和謝如琢坐著一起吃零嘴。


    劉管事看了一眼,皺眉琢磨:……是不是他看錯了,怎麽覺得小公子和紀先生吃糕的動作如出一轍啊?


    紀鹿吃完了櫻桃,伸手讓奶娘擦拭手指上的紅汁。


    她想到謝藺,忽然問:“謝如琢,你爹爹也去打獵嗎?”


    紀鹿說的是幾天後的巡狩宴。


    謝如琢想了想,點頭:“父親會去。”


    紀晏清苦著臉:“啊?那我們還能找你玩嗎?你爹爹看起來有點兇……”


    莫說小孩們怕,有時候謝如琢也很敬畏父親。


    他嘴角輕抿:“到時候,我來找你們、還有紀姨母玩。”


    紀蘭芷唇角微揚:“好啊,那天我們還會搭帳篷,要是琢哥兒上帳子裏找不到人,就讓嬤嬤們煮牛乳甜湯招待你,坐著等一等。”


    “好。”謝如琢高興地應了一聲。


    紀晏清和紀鹿不知道圍獵要設行營,他們聽到帳篷,不免心馳神往,又擠在一起討論那天打獵的事。


    紀晏清想好了,他要讓父親給他製一把小木弓和木箭,他也想獵麻雀和小兔。


    紀鹿已經在想那天要吃什麽燒肉了。


    唯有謝如琢看著昨晚被蚊子咬出一個包的指頭,若有所思。


    他要多帶一點艾草香囊,最好也給紀姨母準備一個。


    聽說山裏的蚊蟲很毒,咬人很痛,他不想紀姨母吃苦頭。


    夜裏,紀蘭芷做好明日出發進山的準備。


    天家設宴,百官赴筵。


    紀蘭芷會和其他貴夫人一起見到許多世家公子、年輕官吏,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小娘子翻開妝匣挑揀。


    如今是炎炎夏日,婦人們最喜歡聚眾,搖扇清談。


    紀蘭芷既穿寫意輕薄的夏衫,發間戴一支闊葉豆娘的銀簪最好。


    忽然間,紀蘭芷想到那個對她印象不大好的貴臣謝藺。


    倒是典則俊雅的美男子。


    可謝藺都沒見過她,又怎敢斷定紀蘭芷一定對他心存愛慕,不惜設計他親子,也要蓄意接近?


    一想到謝藺可能私下鄙薄過她,紀蘭芷就覺得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


    紀蘭芷從小因容色秀麗,處處受人偏愛,唯有謝藺敢對她如此嫌棄……


    輸人不輸陣,紀蘭芷有意一雪前恥。


    於是,紀蘭芷又一頭紮進衣櫥裏。


    她找出一身清雅絕塵的梧枝綠夏衫綢裙。


    綠裙最好,既不會壓製選妃小娘子們的好顏色,又有一種清微淡遠的意境在內,顯得她嫻靜又柔善。


    紀蘭芷很滿意,她心裏踏實,鳴金收兵,這才躺迴床上睡覺。


    這天夜裏,她久違地夢到一次二哥。


    時間太久,記憶變得模糊。


    高大的郎君一如既往沉默寡言,他的柔情內斂,懷中抱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


    孩子被二哥養得很好,臉頰肉嘟嘟的,皮膚雪膩,瞧上去乖巧懂事,知書達理。


    風雪簌簌落下,小雜院裏燈火通明。


    紀蘭芷站在屋外,佇立許久,凝神聆聽宅子裏飄出的一連串笑聲。


    她其實知道,父子二人都在等她迴家。


    紀蘭芷想起陳年舊事,她從高門跌落鄉野,遠離迢迢上京,被迫與母親骨肉分離。


    那個對於二哥來說是美夢的地方,卻是紀蘭芷的噩夢。


    她不會再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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