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紀蘭芷初初懷孕的時候,還想著熬過懷胎的十月,養好身子,她便自由了。


    她不怕疼,不怕吃苦,再沒有什麽事,比人微言輕,要受人鄙薄、磋磨來得痛苦。


    紀蘭芷偶爾會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柳姨娘剛誕下庶長子紀明衡,而她的親娘不過是柳姨娘院子裏的婢女,一天夜裏,她在浣衣時,被久不沾葷的紀侯爺寵幸,懷上身孕。


    老夫人正愁家宅不興旺,轉頭又有孩子的消息,她喜不自勝,趕忙給婢女配了小院,抬成姨娘,囑咐她靜心養胎。


    後宅各個都能生,也顯不出柳姨娘的能耐來。柳姨娘還在坐月子,紀侯爺饞嘴便偷到她跟前的人來了。


    柳姨娘氣得頭昏,篤定是婢女心思野了,蓄意勾引爺們。但她素來伶俐,知道老夫人對子嗣的看重,護著婢女生下一個嬌女,也就是紀蘭芷。


    待孩子落地,不是個帶把的,老夫人的心思便淡了,就連紀侯爺也換了美人疼愛,沒有涉足婢女的院子。


    紀蘭芷的生母恩寵盡失,落到柳姨娘手裏,還能有個好麽?自然是受欺負、受打壓。


    她又不知爭搶,連生養的女孩兒都護不住。


    婢女無計可施,求到盛氏麵前。她沒有為自己謀前程,隻是把還在蹣跚學步的紀蘭芷推到太太膝下,命她給太太請安敬茶。


    紀蘭芷直到現在都記得那一幕。


    她沒有見過盛氏,隻覺得堂上坐著的貴婦人打扮很明豔雍容,氣勢很足,紀蘭芷有些怕。


    紀蘭芷一會兒看看生母,一會兒看看盛氏,她躊躇不前,癟嘴要哭。


    最終,還是盛氏歎了一口氣,她從高腳葵花銀盆裏捏來一塊桃花酥餅,遞到小孩的手裏,再溫柔牽著紀蘭芷,緩步走向婢女。


    盛氏說了什麽,紀蘭芷記不清。但她記得那一隻手,握她的力道輕輕的、軟軟的,很溫暖。


    再後來,紀蘭芷的生母死了,不知投的井還是投的湖,總歸死得不大體麵。


    盛氏心疼紀蘭芷,怕她一個小姑娘還要受柳姨娘的折騰,親自去接紀蘭芷迴竹玉園。


    夜裏,盛氏取出一些壓箱籠的女孩衣裳,一件件比照紀蘭芷的身量尺寸,幫她換衣,讓她挑喜歡的絨花首飾戴。可就在盛氏幫紀蘭芷脫衣服的時候,她看到了紀蘭芷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是被人用指甲掐出來的。


    盛氏明白柳姨娘是個聰慧人,婢女已經成不了氣候,不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不至於對一個女娃娃出手,那這些傷痕,極有可能是婢子自己掐出來的。


    盛氏輕聲問:“這些傷,哪兒來的?”


    紀蘭芷覺得手上的傷疤醜陋,她縮了縮手,躲迴脫下的衣袖裏,靦腆地笑:“阿娘喜歡男孩子,枝枝不是男孩子,所以阿娘生氣了……”


    少時的紀蘭芷壓根兒不知該怎麽滿足生母的願望,她無措地挨打,又無措地被清醒過來的生母抱到懷裏。她忍著疼,還要幫生母抹眼淚,對她說:“阿娘不要哭,阿娘哭,枝枝也想哭。”


    盛氏是個心軟的人,她想到紀蘭芷年紀這麽小,便要吃諸多苦楚,是她這個當掌家主母的失職。


    盛氏潸然淚下,她把紀蘭芷摟到懷裏。


    盛氏的懷抱很溫暖,她輕輕拍紀蘭芷的脊背,哄她:“枝枝不怕,往後我便是你阿娘。阿娘不喜歡男孩,阿娘就喜歡枝枝這樣漂亮的女孩兒。”


    紀蘭芷的鼻尖酸酸,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落,她心裏很高興,輕輕地蹭盛氏的臉。


    那時候的紀蘭芷還太小了,她根本不能明白,為什麽難過會哭,開心也會哭。


    ……


    這一晚,紀蘭芷想到了從前的事,她從夢中驚醒,小腹隱隱作痛。


    懷了身孕的紀蘭芷身子很沉,夜裏不好入眠,但她沒有抱怨,她輕聲喊來在屏風外的梨花榻子上閉目養神的王婆子,讓她來看看是否身體出了狀況。


    幸好紀蘭芷隻是受到驚嚇魘著了,喝了補氣安神的甜湯後,她再次入夢。


    隆冬時節,屋外飄揚鵝毛大雪,門窗上都積累著厚厚雪絮,像是一蓬蓬蘆花。


    紀蘭芷明明躺在溫暖柔軟的被窩垛子裏,但她卻依舊覺得手腳冰冷。她開始思念盛氏,她想迴家了。


    紀蘭芷不想讓盛氏蒙羞,她也不要再過苦日子。她得迴到侯府,得嫁個能夠封妻蔭子的好夫婿,讓紀侯爺忌憚,教盛氏揚眉吐氣……


    -


    謝藺近日已查出那些與海寇勾結的叛黨來曆。


    先帝封邦建國給諸皇子後,吳王奉命赴藩,拱衛北域邊城。表麵上看,吳王從不歸京,一心守衛疆土,恪守己責。可實際上,他早早把控西北戰線,拉攏戎狄外邦,結為北下南侵中原腹地的聯盟,擁兵近十萬。


    吳王早有謀逆之意,他韜光養晦多年,終是按捺不住反心。


    恰逢荒時暴月,地方官吏為了政績好看,私下橫征暴斂,填補賦稅虧空。百姓沒糧沒田,逢上饑荒,隻能淪為流離失所的流民,日子苦不堪言。


    遠離京城的州府,皇帝鞭長莫及,不能及時賑災派糧、撫恤百姓。


    皇帝喪失了民心,正是吳王起事的好時機。


    吳王故意收買地方官吏,挑唆中州的流民與匪寇生事,待朝廷將兵力派往南邊,疏忽邊防。吳王便可通敵北戎,趁藩鎮不備,率軍一路南下,破關入境。


    到時候,皇帝再派軍隊援北已是強弩之末,吳王早已侵占邊城州府,獨占西北戰線糧倉。屆時,隻待吳王兵精糧足,便可直上京城,為竊奪疆土之事,行謀權篡位之實。


    謝藺是民間出生的士子,了解民生農務,幸而他敏銳,覺察到災情的詭譎之處。


    謝藺潛伏於匪寨長達一年,查出這幫海寇流匪所用的糧草輜重,乃是軍庫所出,並非民間募集征收。沿著這些蛛絲馬跡,謝藺終是順藤摸瓜,勘破吳王篡黨的陰謀。


    此事涉及宗家國事,朝廷領受謝藺功績,命謝藺原地待命,不可暴露身份,打草驚蛇。


    若朝廷此戰能夠一舉誅滅亂臣,謝藺作為首要功臣,來日自有封賞。


    謝藺幾次九死一生,終於不負眾望,完成皇命。


    謝藺卸下重任,又陳述己見,上書一封,書牘直抵中樞。他在書簡中言明,國家既要謹防內亂,也需安民撫邊,時刻敲打地方官吏,謹防害民之事頻發。百姓並非一心向惡,市井黎民許多沒有讀過書,隻知門前養活家宅的幾畝地,有吃便是豐年,挨餓便沒有活路。他們落草為寇,亦或助紂為虐,無非隻是想庇護妻兒父母,有一口飯吃。天家仁慈,教化百姓,乃君父職責,也是仁政治國之根本,更是千秋社稷的長久之計。他諫言至此,請君三思。


    謝藺的公差告一段落,眼下隻需要隱姓埋名留守州府,靜候天家的遣調,便能迴京務公。


    謝藺擢升在即,從前他隻求為民請命,盡到克己奉公的職責,並沒有什麽旁的念頭。


    可今日,他低頭,摩挲一下腰間掛的平安符,想到家中住著懷有身孕的紀蘭芷,不由鳳眸柔軟。


    謝藺的官階品秩若是再高些,俸祿也會更添些,那麽妻兒的日子,便能更好過一些。


    小妻枝枝嬌氣,她定會很歡喜。


    想到紀蘭芷,謝藺顧不上就近找客棧休息一夜。


    他跨馬持韁,迎著怒號北風,冒雪往家的方向奔去。


    -


    臨近年關,紀蘭芷已經懷孕六個月。


    最難熬的害喜期過去,她的胃口漸漸好起來了,想吃的東西也變多了。


    王婆子和紀蘭芷道,俗話說酸兒辣女,紀蘭芷這樣既愛吃酸梅、又喜歡吃胡人的椒粉肉幹,也不知是不是兒女雙全,懷上龍鳳胎了。


    聽到這話,紀蘭芷放下的心又懸起來,當天晚上還夢到自己生了一兒一女,小孩子吵鬧,全抱著她喊娘。


    紀蘭芷又一次夜半嚇醒。


    這一次,她睜眼,正巧看到謝藺風塵仆仆趕迴家宅。


    男人坐門邊上的炭盆烤火,耐心地解開擋雪的蓑衣鬥笠抖雪,似乎是怕風雪寒意凍到紀蘭芷。


    床榻傳來動靜,謝藺似有所感,迴頭望去,正好對上紀蘭芷的杏眼。


    小姑娘的眼眶含淚,鼻尖泛紅,像是又哭了。


    “魘著了?”謝藺撫去身上霜意,走向紀蘭芷。


    紀蘭芷眨了一下眼,淚水就此滾落。


    她搖了搖頭,小聲喊:“二哥。”


    許是孕者都脆弱,她的臉色蒼白,朝謝藺展臂伸手。


    她委屈巴巴,要他抱。


    謝藺從不曾做過這些哄小姑娘的事,動作略局促,脊骨也略僵硬。他意識到紀蘭芷膝跪在榻邊,烏溜溜的腦袋隻能到他的腰腹。謝藺垂下眼睫,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他隻是又彎腰屈就她,縱容紀蘭芷在他懷裏撒嬌。


    紀蘭芷挨上謝藺胸膛,聽他隆隆心跳,混沌可怕的夢境逐漸散去。


    她意識到眼前的軀體有多麽不同。


    謝藺人高馬大,衣裳唯有泥土的青澀味以及雪鬆草木的雅香,他的手臂肌理分明,把著很有安全感,也很冷硬,半點不似盛氏溫馨柔軟的懷抱。


    但奇怪的是,紀蘭芷一點都不討厭,她在他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


    “夢到什麽?”謝藺問她,說話聲音一如既往的持重冰冷。


    紀蘭芷抿唇,小聲迴答:“我害怕生產,擔心那一日會很難熬。”


    謝藺知道女子生育本就是跨一次鬼門關,這次懷胎實屬意外,她既害怕,往後便不要再懷胎了。


    謝藺聽聞胡人醫者有一味男子節育絕嗣的藥,他可以遷就紀蘭芷,求來秘藥服用。總歸謝藺沒有父母要奉養,亦無族譜家業要承嗣延續,絕後也無妨。


    -


    臨盆前的三個月,謝藺留家不出,一心一意守著紀蘭芷。


    紀蘭芷的逃跑計劃全被打亂,她又礙於謝藺淫.威,不敢問東問西。


    一日,紀蘭芷實在好奇,忍不住問他:“二哥不去寨子裏做事了?”


    “不去了,海寇寨子被衙門派出的官差兵馬殲滅,我已招安從良,不再為海寇盜賊。如此,待孩子出生,他也不必因父輩為賊而蒙羞。”


    謝藺要對皇命守口如瓶,隻能臨時胡謅個理由搪塞,待日後再好好同紀蘭芷解釋。


    紀蘭芷的笑容僵在臉上。


    謝藺不外出,那不就代表著他要成日在身邊監視紀蘭芷?既如此,她還跑什麽跑啊……


    紀蘭芷心中叫苦不迭,臉上不顯。


    她緩慢地點頭:“蠻好、蠻好……”


    這一夜,紀蘭芷在“和謝藺袒露心聲直言要棄子歸家”與“迷惑謝藺待他疏於防範趁機逃跑”中反複權衡,內心煎熬。


    紀蘭芷想,謝藺看起來兇惡,卻會整夜不睡為她揉按腫脹的雙腿、親自下廚燉煮補氣湯品喂養紀蘭芷、甚至是從王婆子那處學習接生手法,以備來日不時之需。


    謝藺色厲內荏,應該不是壞人。


    不如試試同他好好說。


    紀蘭芷正要實施計劃,可當她剛走向後院,卻見謝藺取出染血長刀、馬鞍以及一些染血的衣物,逐一放入清水盆中洗刷。


    血水流了一地,烏沉沉的顏色,腐臭濃鬱,催人作嘔。


    這該是殺了多少人啊……


    紀蘭芷臉色煞白。


    謝藺抬頭,看到紀蘭芷扶著肚子走來,他皺眉攔下:“人血的腥味重,你不喜這味道,別靠近了。”


    謝藺拾掇舊物,無非是少時吃過苦,一貫勤儉持家,他不舍得丟棄沾血舊衣,想試試看能否用皂角胰子去漬。


    可紀蘭芷一聽到“人血”二字,卻想岔了。她以為謝藺的柔善都是偽裝,他生性嗜血,殺人如麻。


    紀蘭芷兩股戰戰,雙腿打擺子,不敢多說一句話。


    “那我不打擾二哥洗衣,我先迴去休息了。”


    紀蘭芷對謝藺柔柔一笑,謊稱困倦,轉身迴了房。


    紀蘭芷驚魂未定地躺到床上,心裏思忖:二哥一給點顏色,她就開染坊,實在太不妥了……


    說什麽說,快住嘴吧!來日她找機會立馬逃離這個家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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