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不見的浪子——陳國棟,竟然以這樣的方式遇見他。雪秀一想到早已過世的裏正爺爺,其實心裏對他沒有什麽好感。還有秦珊,天南海北的兩個人,竟搞到了一起。雪秀隻能感歎,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得是太過出人意料了。


    一想到這個浪子,才見第一麵就向楊俊明要了錢,雪秀感到氣憤又丟臉。同時,也埋怨起楊俊明來。她說:“為什麽要給他錢?他就是一個浪蕩子,拿了錢也隻會花天酒地,不幹正事。”


    “不是你叔叔嗎?”楊俊明說,“他說他手頭緊,連迴家的車票都買不起。”


    “他在敲你竹杠呢,你難道不知道?”雪秀又問,“你給了他多少錢?”


    “問這個幹嘛?”


    “我好還你啊。”雪秀說。


    “我心甘情願給的,幹嘛要你還?”楊俊明竟然還挺高興。


    “被人當成冤大頭還高興?真搞不懂你。”雪秀坐在後座,抬手就他在後背上捶了一下。


    楊俊明索性停下車,揚聲對雪秀說:“你知道他叫我什麽嗎?他叫我侄女婿——這錢我給樂意。”


    “大傻瓜!”雪秀柔聲罵道。


    楊俊明大笑著,隨後抓過雪秀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際。


    晚風輕輕吹拂著,車子開得很慢。雪秀突然在他耳邊動情地說:“很慶幸,在我最難的時候,一直有你在。”


    “我願意一輩子都在。”楊俊明說得更大聲,更深情,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


    相識兩年了,楊俊明第一次這樣直白地表露心跡,雪秀聽了,覺得羞澀又歡喜。


    “這算不算表白?”她在心裏自問。隨後,雪秀雙手環住他的腰,把頭偎在他的後背上。


    夜風吹送,城市的燈光閃爍又迷離,楊俊明把車子開得很穩,他故意不向著家裏去,而是載著雪秀在大街上兜兜轉轉……


    雪秀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那是一個怎樣的夢境啊——


    天空陰沉沉的,像壓在人的脊背上。雪秀憋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若飛媽躺在一部竹躺椅上,雪秀就站在她的身邊,她兩個人什麽話也沒說,甚至都沒動一下。天地死寂死寂的。其他人都哪裏去了?不知道。天空突然就飄起了雪,雪越下越大,一會兒就成片成片地掉。雪秀從沒見過那麽大的雪,簡直像潔白的米餅子。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接著,一片兩片……真大,大得像朵白花似的,可一觸到雪秀的手就化成了水。滿天都是這樣的“白花”飄著,落下。雪秀往自己身上看,雪花一片也不曾沾了她的身。


    雪秀側身看看身旁的人,她身上卻堆滿了雪,幾乎就要被雪給掩蓋了。雪秀想要幫她拍拍身上的雪,可雪就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一樣,用力剝都剝不下。眼看她就要被雪給掩埋了,雪秀急得大哭大叫,可沒一個人來,隻有她自己……


    最後,她全身都被白雪覆蓋著,像座小山一樣,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哀怨地望著雪秀……


    雪秀從夢裏哭醒,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感覺手背上粘糊糊的。楊俊明正好開了燈走進來,看到雪秀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我做了一個惡夢——”雪秀抽噎著說。


    “血——阿秀——”楊俊明嚇得臉都白了。


    雪秀這才發現手背上全是血。


    她下床洗了把臉,鼻血還在往外淌。


    雪秀把夢境講給楊俊明聽,他說:“迴去吧。你看都急出心火來了。”


    半夜無眠,隻為等過黎明。


    清晨,簡單收拾了一下,楊俊明直接把雪秀送到車站。離開前,雪秀才想起箱子裏的錢。她對楊俊明說,自己要還了之前向他借的錢。


    楊俊明麵容立即變得冷硬起來。他問雪秀是不是打算此次迴家,就再也不迴來了?


    雪秀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趕忙解釋身上放太多錢,坐車有負擔。


    楊俊明這才緩和了神色,說:“你一說還錢,我就感覺你是要和我劃清界線。”


    “劃得清嗎?”雪秀仰起頭,輕聲反問他。


    “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你難道不是幾次三番地想和我撇清嗎?告訴你——”楊俊明挑了挑眉,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借錢容易還錢難!你已經被粘上了,隻要我不收,你就一直欠著我的情。”


    “哪有有人不讓債主還錢的,你這是強盜邏輯。”說著,她主動擁抱著楊俊明。楊俊明一低頭,就在她唇瓣上蓋了一個戳。


    坐上迴家的長途汽車,雪秀內心很焦灼。她也反複觀照著自己的內心——那麽曾經以為的懷恨,事到如今,不過如天空中的雲翳,或僅僅是水麵上漂浮著的一層泡沫。


    她用手輕輕扒開懸浮的遮蓋物,下麵是一顆澄澈而熱烈的心。十多個小時的車程,雪秀歸心似箭,心急如焚。下車的時候。她的嘴唇上起了一排細密的水泡。


    橘色的燈光在屋外照出半個圓,雪秀站在門口往裏望。左邊房間裏傳出說話聲——若芬說:“小心點,別壓著媽的手……”


    雪秀在房門口立住腳,看到若芬姐弟正幫著病人翻身。她們背對著門口,從她們後背的空隙裏,一隻枯瘦的手無力地搭在床麵上。


    雪秀鼻子一酸,淚水瞬間就淌了下來,她吸了一下鼻子,房間裏的姐弟一迴頭就看見了她。


    若飛沉默著走了出去,若芬卻快步走向雪秀,臉上又驚又喜。她把雪秀拉到床邊。“媽,是三妹迴來啦。”


    “雪秀……哦——香兒,我可憐的香兒。”病人呻吟著,向雪秀伸出兩手。


    雪秀簡直不敢相信,僅僅一年的時間裏,她幾乎瘦成了一具空殼,連哭聲都那麽孱弱。


    吳父從廚房裏跑出來,看到雪秀的那一刻,喃喃一句:“迴來就好”,隨後抬手擦起了眼睛。


    病人掙紮著要坐起來,若芬趕忙上前托住了她的雙肩。雪秀急忙把枕頭豎在她的後背,讓她靠著。她抓起雪秀的手,粗硬的骨節硌疼了她。


    大顆的淚珠聚在她深陷的眼窩裏,半天流不到臉上。高突的顴骨焦黃透著灰黑,兩片幹燥的薄唇顫抖著,老半天才從喉嚨裏哭出聲來。


    她想撫摸雪秀的臉,但剛抬起又無力地耷拉下去。雪秀不可自抑地哭了起來,若芬攬著她的肩,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這樣,媽媽會難過的。”


    “先喝點這個,再吃飯。”若飛從廚房裏端來了一杯豆漿,放在雪秀手上。


    連茶缸都是同一個,這讓雪秀不能不想起第一次走進這個家時的情景。親緣竟是如此一種奇特的東西!是否當初就已注定了這一切的因果?


    雪秀的迴來,就像是一隻家燕迴巢似的,吳家老少都為她的到來而歡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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