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秀問王媛要不要再家裏坐坐,語氣有些敷衍。王媛說不啦,她要去村西頭找他爸爸。


    雪秀說聲好吧,也不打算送她。王媛往巷子裏走不多遠,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雪秀——”


    “有事?”


    “王小平曾和我說過你的事,我也知道你不讀書的原因。可有件事,一直卡在我心裏……”王媛滿臉的躊躇與為難。


    “什麽?”


    “講真話,今天我是真心想來看看你,但我看到你箱子裏的書——”


    “有話直說吧。”雪秀是個直白的人。


    “就是……就是中考呀——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分數?”


    “有什麽好懷疑的?沒錄取就是沒錄取。”


    雪秀如同被人猝不及防地揭開了傷疤一樣,怒容滿麵,就差唿痛。


    “你成績一向好——”


    “現在說這個一點意思也沒有。”雪秀轉身欲走。


    “可你明明就錄取了——”


    雪秀,“……”


    接下來,王媛的話猶如這晴天起了一道霹靂,震得雪秀支離破碎,神魂欲裂……


    她暈乎乎地迴到家,陳虎背著手站門口喊她,她有些呆滯地望了他一眼,隨後推出自行車,向村外飛奔而去。


    半路上,從地裏迴來的水根問雪秀去哪裏,她含糊地迴答一聲,鎮上。水根在後麵說,天這麽熱要中暑的。


    雪秀拚命地踩著踏板,不管不顧地往前行,耳邊一遍遍地響起王媛的話:


    “其實你考取了重點高中,隻是被人頂替了。有一天上晚自習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但這個人卻不是你,而是吳若芳。當時我很納悶,後來一打聽,同學們真管吳若芳叫你的名字。我知道冒名頂替上學的事不在少數,可你——”


    好幾次踏板從雪秀的腳上滑開,腳踝重重地撞在轉軸上,她也顧不得疼。


    雪秀來到中學教師宿舍裏,因為假期,學校十分安靜。有個年輕女老師正撩了裙擺,蹲在地上搓臉盆裏的衣服。她抬起臉,問雪秀找誰。


    雪秀說找吳文喜老師。女教師說,他不住學校,他家在鎮上。雪秀突然想起吳若飛和他有親,自然知道他住哪裏。


    若飛母子看到汗淋淋的雪秀,都覺得很奇怪。他媽還要去拿毛巾給雪秀擦臉,雪秀卻拉著吳若飛急急地出了門。


    若飛問雪秀找他堂叔什麽事,雪秀隻沉默了兩分鍾,就來到吳文喜家。他的家和若飛家隻隔著兩排房子。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式樣很普通,隻是裏麵的裝修更整潔,稍講究些。若飛用詢問的目光望了雪秀一眼,向著屋裏叫了一聲吳老師。從一樓走出一位老人,吳若飛管他叫爺爺。老人說他在樓上,讓他們上樓去。


    短短的幾級樓梯,若飛迴頭看了雪秀好幾迴,目光裏滿是困惑。


    吳文喜正躺在沙發裏吹著風扇,看著書。他問若飛怎麽來了,隨後看到雪秀,顯然大吃一驚,書從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陳雪秀……呃……坐……坐——”他從沙發上站起身。


    若飛拉雪秀坐,雪秀甩開了他的手。


    雪秀鼓著腮幫,神情嚴厲的樣子,似乎嚇著了曾經的班主任。


    “你——”


    “我想知道,中考到底考了多少分。”雪秀眼神淩厲,不容他遁形。


    “這個,若飛你先——”


    “不,他不必離開。”雪秀語氣堅硬。


    吳若飛一會兒望望雪秀,一會兒望望他的堂叔。


    吳文喜光著腳,神情尷尬地立在地板上,兩隻骨節粗大的手好一會兒不知道怎麽放,最後決定讓它們互搓著。


    “你這樣問,說明你知道了。”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隻是來求證的。”雪秀的語氣毫不鬆動。


    吳文喜做出了他的招牌鬼臉,從前雪秀覺得滑稽,如今卻覺得厭惡:他把垂到額前快要遮住眉眼的一綹頭發,用蓄著長指甲的小指,輕輕掠到禿了的光腦殼上,以此同時,舌頭伸到下唇輕輕地從左向右舔了一圈。借由這一係列動作,他終於又能平靜地說話了。


    他輕咳了一聲,說:“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知道,但這事真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你媽。事情是這樣的,你媽媽一共來找過四次……”


    隨後,他像敘說一個故事那樣,一邊說一邊光腳板來迴地走動著,發出粘膩的響聲。而雪秀心情越來越沉重,越冰冷,不可思議地,猶如秋蟬正曆經著寒冬。


    吳若飛不可置信地張著嘴聽著,先是擔憂又同情地望向雪秀,最後,愧疚又憤懣地低著頭。


    出門的時候,雪秀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即將爆炸的氣球。


    “真不可思議,你媽竟這樣對待你——相信我,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雪秀不作聲,若飛急得汗如雨下。“我是真不知道,我敢肯定我媽也不知情。你想,我和她關係一向不好。在家裏,她不是同我吵,就同我媽吵,她的事我從不過問,她也從不讓我媽過問……”


    若飛媽正站在門口等著他們。她看兩個人神情都不對,柔聲問道:“怎麽啦?我切好了瓜——”


    雪秀推車就走,若飛媽欲上前來拉雪秀,吳若飛叫了一聲媽,製止了她。


    中午的太陽真毒,感覺頭要曬裂了似的。汗水如瀑淹進眼睛裏,又酸又疼。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隻遇到幾棵蔫巴巴的大樹。


    雪秀不能不想起三年前的那個暑假,那個悔恨致死的暑假。當時的痛苦,如今重迴她的心中。不,還多了一重怨恨!


    吳文喜的話一遍遍地迴響著,雪秀就像廚師漏勺裏的菜,一遍遍地被滾油燙過,炸過,灼烈得心焦難耐,痛心疾首。到了最後,憤怒的“氣球”偃旗息鼓,幹癟得隻剩悲傷。


    一絲風也沒有,路麵在陽光下閃著灼烈的白光。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路,今天卻變得漫長又艱澀,踏板像沾了膠一樣在雪秀的腳下艱難地轉動著。她失去了迴家的勇氣,尤其害怕看到養母那張臉。


    因此,當雪秀到達村口時,她把車子丟在草裏,上了土坡,找了棵大樹坐下。她要把今天發生的事和三年前的事理出個頭緒來,可越理越心痛,她多麽想大聲嚎哭一場。然而即便揪心地倒伏在草地上,嘴裏卻發不出聲音。


    果然大悲無淚。


    天空赤裸地一藍到底,飛絮一般絲狀的雲散出不規則的形狀,太陽也白得像一團雲。幹渴的土地上,所有的植物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樹上的鳥偶爾嘶啞地叫上一聲半聲,極不耐煩地從這根樹上挪到旁邊的樹杈上去。斷斷續續如同唱著挽歌一樣的蟬聲裏,透著悲苦自憐。


    口幹渴,心也焦幹無助,空氣裏充斥著苦澀的草葉味令人暈乎乎的,雪秀呆了有半點鍾的樣子,才從地上爬起來。車子曬得燙手,也顧不得了。


    心裏隻剩一種悔:不該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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