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哥他是真忙。”雪秀神情有些黯然。


    “你沒和你哥通信息?”


    “我給他寫過兩封信,都沒迴我。”雪秀說。


    “你哥牛脾氣呢。虎子說他早已放了假,聽到家裏沒有多少活,就在外麵找好了工作。”


    “都是我不好。”


    “怎麽能怪著你呢?要怪就怪爸爸不爭氣,沒本事。害得你高考都沒能參加,我這心裏難受……”


    水根嘴唇抖嗦著,眼裏噙了淚。


    “爸——我這不照樣好好的。我不出去,能變這麽漂亮嗎?”


    陳爸被雪秀溫軟的語氣逗笑了。


    蘭英從房間裏提了水桶出來,站到大門口,說:“你們父女有說不完的話,不累啊?床抹了兩遍,早點睡吧。”


    等她重新迴到屋裏的時候,雪秀把兩千塊錢交她手裏。她眉眼俱開,破天荒讓雪秀多留點零用。雪秀說有呢,她就往自己房間裏去了。


    趁她不在,雪秀又把兩百塊錢塞水根口袋裏,湊他耳邊悄悄說道:“煙癮難受就買零嘴吃。”


    水根待要不要,雪秀把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別聲張。父女倆就樂成一團。


    夏天有月亮的夜晚,清亮如晝。清輝雪似地從窗外照進來,映在床前的水泥地麵上,成了一個清涼淺色的影。


    雪秀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側身就望見明月在鑲了邊的烏雲間穿行。如此寧靜的夜晚,又有月亮,突然好想坐到池塘邊去踩水。


    開門的吱呀聲驚醒了水根。


    “秀,怎麽還不睡?”


    “睡不著,我坐門口歇歇涼。”


    “別太晚了。”


    “哦,好。”


    夜風含著水氣迎麵吹來,草間石縫裏,各種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蟲鳴聲鑽進耳朵裏,熟悉又親切。一兩聲“咕呱”的牛蛙的高叫,從對岸的水草叢裏傳了來。


    月亮映在水裏,像一張笑著的臉,旁邊疊著幾顆星星的亮影,水波銀光閃閃地一團團地漾著,疊著。


    “圓月多好,天上月團圓了,地上的人也就不孤獨了。”


    雪秀突然想起了楊俊明曾說過的話。


    此時,他在幹什麽?是否同自己一樣正仰頭看月?


    思念像長著細齒的小魚,輕啃著雪秀的心。


    洗衣石在月光下泛著白,還帶著白天的溫熱。遠處的樹影交疊肅立,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夢囈。


    多麽寧靜的夜晚啊!雪秀坐石麵上把光腳浸在清涼的水中,一股溫情直透心間。


    “他會不會也喜歡這樣的夜晚?”水麵上立即漾出了一張笑臉。


    “想什麽呢?”雪秀就差給自己一個耳光。她強行掐滅心中的癡念,將那張笑臉替換成了陳文哥。


    如此月色,如此情景,雪秀卻並沒有興奮地迴想著從前。這一年來的經曆,讓她的心境有了很大改變。從前也許是快樂的,但此時的她並不留戀過去。


    這是否就是一種成長?她望著水,望著水中的星和月,吹著夜風,聽著夏夜獨特的樂曲,心裏靜靜地想著春秀的事,想著與楊俊明有過的交集,又咀嚼著迴來後大家說過的話,一時間思緒繁亂。


    但每一件事,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結論:比如春秀,雖然吃了虧受了罪,相信時間會讓她慢慢好起來的。比如楊俊明,雖然會想起他,也歡喜彼此的相識,心裏有留戀但不執著。比如陳文哥,雖是兄妹,他要走的路早已不是自己的路,心中早已放下執念。至於父母,隻要他們平安就好。朋友——我要去看看。


    於是雪秀決定明天去看看吳若飛,其實比較想見他媽媽。


    人間有些苦,就需要靜夜來修補。從小到大,雪秀都有這樣的習慣。這或許也是她喜歡夜晚的緣故吧。


    “突突”的摩托車聲在叔叔家門前戛然而止,雪秀猜想應該是陳虎迴來了。這麽晚了,有話明天再說吧。可不一會兒,一個中等身形的帥氣小夥子,出門而來。


    一年不見,陳虎的變化真大。先前還是孩子氣的模樣,突然間就長成了個男人。雖然臉上的笑容依然親密而溫和,但眉宇間多了幾分持重,言語間透著成熟。連穿著也變了,不再隨意悠閑了。一件合身的短袖襯衫,搭著筆挺的淺色西褲,果然就有了師者氣息。


    他笑話雪秀。


    “在這浪漫的夜晚,你想著什麽浪漫的故事?”


    雪秀迴他一句:“陳老師好!”


    他溫和地笑著,衝水裏漂了一顆石子,隨後滿意地蹲在雪秀身側。


    “看樣子喝了不少酒。”


    “味道很濃嗎?”他體貼地隔開些去,嗬出一口氣自己聞著。“迴來時就看到水邊有人,我媽說你迴來了,一猜準是你。怎麽突然就迴來了?也沒聽春秀說一聲。”


    “想家。”雪秀不以為意地迴答道,“迴來看看。”


    “想你哥吧。”陳虎從小說話不拐彎。


    “我們半年沒聯係了,我爸說他隻和你聯係。”


    “你哥——”陳虎沉吟起來。“別怪他。”他說。


    “誰敢怪他?從來都是他怪我們。”雪秀苦笑一聲。“也許是真忙,忙得連迴一封信的時間都沒有。”


    陳虎用手拍拍雪秀的肩頭,兄妹對視了一眼。


    “去年,你那樣離家走了,直到過年他才知道,你想呀,就他那個脾氣,差點把房頂給掀了。與其說他是在惱恨你們,不如說他是在惱恨他自己。”


    雪秀望向陳虎,陳虎一臉肅然。


    “事實上,你輟學比他自己輟學還要令他難受。你不知道,原本他準備過了年就休學的。他說家裏這樣困難,你又要麵臨高考,作為家裏的長子有責任撐起這個家。他一迴學校就到處找工作,他和我說,最後學完這一學期就不學了。我勸他至少讀完大學。可你比他行動得更早——”


    “我寧願自己不學——”


    “對啊,他也是這樣想的。”陳虎歎了口氣,目光裏盡是感傷。“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家。也隻有我知道,他心裏對你懷著多大的期望。你走了,你媽不讓我對你哥說起你的事,我當時想著這樣或許也好,至少你哥不用休學,畢竟他考取大學不容易。


    “這半年來,其實我們就通過兩次電話,一封信。這還是我向他寫了好幾封信,他才迴我寥寥幾句話。但我明白他很自責,很難過……”


    說完,陳虎輕輕撩起身下的水,把它潑向很遠的地方去。


    “他過得怎麽樣?”雪秀問。


    “還行吧。”


    然後,兄妹二人就沉默了。


    月亮偏西而行,正鑽進了一塊黑雲裏。水麵也隨之黯淡了下來。對岸的樹林裏一隻鴉鳥“哇”地一聲驚叫著飛了起來,繞著大樹飛了一圈,重又落進濃密的枝丫裏去。同時,引得另一隻鳥兒發出低沉的喳喳聲。


    不一會兒,林中重又迴複了安靜。村後傳來兩聲犬吠,伴著一兩聲孩子的啼哭聲,甚是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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