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裏麵傳出蘭英擤鼻涕的聲響,以及黎紅婆媳安慰的話語。


    陳文和雪秀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折返了身。


    “算了,明天再說話,迴家吧。”陳文聳了聳肩,假裝一身輕鬆。


    到家後,陳文一聲不吭地迴了自己房間。


    “你媽呢?”水根從房間裏走出來,問雪秀。


    “和嬸嬸說話呢。”


    “這一季可累壞你們了。你看,都快不像個學生啦。”陳爸疼惜地望著雪秀。


    “怎樣才算個學生?”雪秀眨著眼睛,故意逗他。


    水根用大手摸摸雪秀的頭發,粗硬的骨節觸著她的頭皮。


    “你哥怎麽這麽早就打算迴學校啦?”


    “他想早點迴學校,看能找點事做啵。”


    “你們不用擔心,等過些時候,我把身子養好了,照樣一把鏟子,就能鏟到你倆所有的學費。”水根渾濁的目光裏,滿是對兒女的愧疚。


    “我不擔心。”雪秀想笑,雙眼卻噙滿了淚水。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我還清楚地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臉才這麽大——”水根把食指和中指並攏,比劃著伸到雪秀麵前。


    雪秀破涕一笑。


    “哼,你是笑我臉大吧。”


    水根嗬嗬地樂著。


    “你的臉倒是不大,隻是這張好看的臉,若是不笑,跟長了癩的苦瓜一個樣。”


    “有那麽難看嗎?”


    他鄭重地點著頭。


    過了好一會兒,雪秀才穩住自己的情緒。


    “爸,我得謝你。”


    “謝我什麽?”


    “謝你所有的。”


    “你哥老說你是傻瓜,還真是。”水根興致很高,拿手抹著許久未刮的雜亂的胡須。


    雪秀瞪他一眼,他樂得更歡。


    雪秀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出家門,來到了村口的大路上。這片倉庫已經破敗,好幾間已經倒塌了。後山山嘴還是從前的模樣,高大的樹木在夜色裏綽約獨立。


    雪秀的眼前似乎飄動著鮮紅的小風衣,它映紅了雪花,也映紅了天空。


    在她的心裏,在整個這一代人的心中,對家人的責任與愛,一直是她們心中最神聖的義務。於是,雪秀心中的決定更堅定了!


    “這麽晚去哪裏啦?”雪秀踏進房間時,陳文站在間牆下,鬆垮垮的衣領,右邊搭在肩胛骨上,左邊卻歪到了肩上。


    陳文的表情嚴肅地望著雪秀。


    “哦——出去轉了一圈。”


    “馬上高三了,王小平都補課去了,你還不趁空翻翻書?”


    “嗯——”雪秀往床上一滾,背對著他。


    半天沒聽到動靜,雪秀轉過身來,看到陳文堵氣似地立著,肉肉的圓鼻子都聳了起來。雪秀嗤地一聲笑開來。“你看你,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


    “信不信我過去揍你。”陳文沒有笑。


    “噓——我現在就開始看書。”雪秀假意討饒。


    “記住,家裏的事不用你管,錢更輪不到你操心,你隻管好好學習。”最後,他語氣堅定地說道,“凡事有我呢。”


    雪秀不看他,隻是點頭,嘴裏輕輕嘟囔著:“凡事有我。”


    “你說什麽?”


    “沒說什麽。”


    “迴到學校,我可以勤工儉學,所以用不著帶很多錢去。倒是你,高三了,這一年非常重要——我的話你到底聽沒聽進去?”


    雪秀點點頭。


    陳文十分不滿雪秀的表現,顯得有些急躁。


    “嘴巴封住啦?我要你親口答應我。”


    “嗯。”此語一出,雪秀看到陳文的臉都綠了。


    窗外的白月光照到了床前。鋪陳在水泥地麵上的成山的穀子,把側影印在石灰牆上,清涼如水。


    人間一片靜寂。隻偶爾從上房傳來陳文輾轉反側的“呀呀”聲。


    雪秀心裏反複地念著:“哥哥——哥哥——”


    想著他說過的話,想著他說話時的神情,想著和他有關的事……


    記憶猶如初冬池裏結著的薄冰,太陽輕輕一撫就融化了。


    ——


    春日的陽光金子般溫熙和暖,白色、粉色的刺棱花,在道旁菜園門口吹起了春的號角。小飛蟲在花心裏無事忙地爬進爬出。嗡嗡的蜜蜂興奮地在各色菜花上品嚐著春之瓊瑤。粉紅的野薔薇沿著高樹向上爬著,綴點著,如一樹樹芬芳迷人的掛毯。


    一麵麵白鏡子似的水田,在眼前橫呈著,偶有人影在鏡中挪移。


    雪秀和陳文總是一路說著話,打鬧著,向田裏走去。雪秀喜歡聞嗅著各色花兒。陳文說她簡直是個花癡,她就笑話陳文的臉圓得像刺棱花,鼻子扁成了裏麵黃色的花蕊。


    田野裏的風和水都還寒涼,赤腳踏過爛泥田埂,踩進散發著牛糞和甌爛的紫雲英的酸腐味的水田裏,渾黃的水裏立即映出了如弓般的身影。


    柔軟無骨的螞蟥,悄悄地遊過來,牢牢地叮在小腿上,腳麵上,使人麻癢難耐。用稻秸休想捋下它來,非得用手。可雪秀從小就怕這樣無骨的東西,一碰就毛骨悚然。


    陳文卻不怕,他的長手指用力把它揪下來放在光地上,在它上麵撒上些煙絲,看著它在地麵上扭動掙紮,最後身下化出一團水……


    春雨總是最多情,臨近黃昏時就淅淅地下起來。雨不大,足夠濕身。陳文就脫了外套遮在二人頭頂,然後挨挨擠擠地跑迴家去……


    夏天常鬧伏。暴雨說下就能下,說收也能收,真如半歲孩兒性。田裏的稻秸已經曬幹了,淋過雨就不耐儲藏。因此,趕在雨下來之前,能收多少是多少。


    父母用板車拉,雪秀和陳文用扁擔挑。大雨嘩啦啦地滂沱起來。雪秀的稻秸鬆了繩,散了一地。雨打在頭上暴栗一樣疼,雨水糊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雪秀要陳文先走,他不肯。


    最後,兩隻落湯雞就在雨中開懷地笑著。陳文還大聲地唱起歌:嘩啦啦啦啦下雨了,大家都在跑,我們也想跑,可是跑不了……


    大地騰起了一片白蒙蒙的水霧,田野衝洗過後,金黃處更鮮明,翠綠處更耀眼。雨說來就來,說收就收,像受到某人指揮一樣。雲散雨收,更加灼熱的太陽,曬得濕透的身體麻癢起來。


    迴到家,陳爸指責陳文不曉事,說稻秸值什麽,丟在路上就是了,幹嘛不避雨?


    吸了水的稻秸更重了,雪秀好不容易挨到家,肩膀也紅了腫了,甚至磨爛了。陳文就用手指頭往口裏蘸唾沫,塗在雪秀的傷處。


    雪秀嫌他惡心,說即便是藥,自己口裏也有。他就笑,還狡辯說男人的唾沫比女人的更靈——


    ……


    剛入了秋,夜依然燥熱。睡眼迷離著,任記憶之水越流越緩,注得心間滿滿當當。


    雪秀順手扯過一件舊外套,搭在身上環抱著,不為別的,隻為著心裏踏實。


    月光已經移到了床腿上,照在床側的五鬥櫃桌麵上,照在桌上一堆書頁上,呈現出蒙蒙的橘色。偶有一兩聲老鼠的吱吱聲,驚得睡意濃稠的雪秀,突然一激靈地睜開眼,但很快,清醒便淹沒在一片無聲的海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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