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並非妖魔,但人們總是相信,隻有黑暗能藏得住妖魔。因此,迷信在農村,始終找得到堅實的土壤。


    就比如,在雲水鎮,幾乎各村元宵節前後,都會熱火朝天地舉行一場社公廟祭。


    後來,人們逐漸把社祭往娛樂方麵帶,加入了唱大戲,舞龍燈等節目後。這裏麵的迷信意味就弱了很多,反而更像是一種祈福。


    但唱和廟歌,仍然是不可或缺的節目,因為這關係到新的一年,全村人的運勢。


    人們從正月十三的下午開始,間斷性地會唱到十五日的淩晨。


    和歌者多是村裏上了年紀的男性。他們輪番上陣,伴和著鑼鼓的節奏,拖著老水牛般粗獷的嗓音,一唱一和,意味十足:


    唱:慶賀元宵古有因,和起歌聲奉神明。


    和:(嗬嗬嗬)


    唱:大發來時衍發來,和起門前楊柳栽。


    和:(嗬囉囉耶)


    唱:楊柳抽條發嫩葉,百草生芽運興隆。


    和:(嗬嗬嗬)


    ……


    唱:風調雨順迎五穀,紫氣東來耀四方。


    ……


    在農村,社公廟祭活動基本屬於春節狂歡的尾聲。人們以虔誠敬畏之心過完它,然後滿懷期待地從事一年的勞動。


    他們相信,有了神靈的庇佑,這一年裏無論做什麽事,都必定順心順意。


    早在年底,村裏主事的長者們,已經募集好了款項。村裏每家每戶可捐錢,可捐米。


    正月十三日,是梧溪村一年一度起廟的日子。這一日,家廟內外打掃得幹淨整肅。成堆的鞭炮,香燭,草紙堆放在牆角裏。同時,裏麵也支起了大鼓,掛好了銅鑼。


    參與家廟活動的人,基本上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者,並且都是一種自發行為。女性一般負責維持香燭日夜不熄,以及飲食問題。男性主要負責款項收支,物品采買,還有便是輪番上陣,唱和廟歌。


    十五日元宵節下午,伴著歌聲,村民們陸續提著香燭供品,前來祭拜。這時節,梧溪村真個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派熱鬧的景象。


    歌聲將會持續到半夜,整個村子,都籠罩在狂歡又莊嚴的氛圍裏,讓人不免心中雀躍,又肅然起敬。


    村裏人最喜歡聽裏正和歌。他老人家和的歌,比其他人更加成腔有韻,餘音嫋嫋。


    可惜今年,甚至是從此以後,人們再也聽不到老人動人的歌聲啦。


    晚上,廟內外空前熱鬧。裏麵空間不大,容不下許多人。於是,人們進去求一求,拜一拜。過後就圍在外麵或說說話,或東瞧西望。


    春秀奶奶看起來特別享受這種活動。她一改往日沉鬱之色,虔誠而歡喜地忙碌著。直到有人問她怎麽不見裏正時,她才會稍停下來,但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四下裏張望。


    “年一過沒兩天就病了。哎,人上了年紀,就像被蟲蛀空了的老樹,朽了。女人應該站西邊……喂,小心燭火……”


    她一麵與人答話,一麵微笑著指揮現場。


    “聽說國棟在外又犯事了,所以年也沒迴來過。”


    ”唉——別提啦。“她歎息一聲,撩起胸前係著的黑色圍裙,往老眼窩裏拭著淚。


    人老了,眼睛裏總是濕漉漉的。何況今日香燭多,煙霧一熏,淚水就往外湧。


    雪秀和春秀也站在人群裏。蘭英一進門,老人就拉她跪拜。


    “你難得有空。過來,菩薩麵前多拜拜,保佑文仔考個好大學。”


    蘭英璨然笑道:“嬸嬸,我就為這個來呢,所以先前就拜過了。”


    “多拜拜,好讓菩薩記住。”春秀奶奶拖過兩個草編蒲團,拉蘭英一同跪下。“說吧,把願望說出來,這樣菩薩能聽見。”


    蘭英低下頭,虔誠地禱告起來:“求菩薩保佑我兒子陳文能考上大學,若能如願,定當奉上一個大豬頭。”


    蘭英剛禱告完,老人也大聲地為孫子陳虎許了一個願。


    “可以啦。”老人和蘭英站起身,又朝上麵拜了三拜。“菩薩會保佑的,等著還願吧。”老人像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那樣,榮光滿麵。


    雪秀和春秀站在人群裏,聽她們禱告,也是一臉的敬畏。姐妹倆又來到在外麵空地上,看人放鞭炮煙花玩。過了好一會兒,雪秀覺得沒多大意思,兩人才迴家來。


    雪秀說,她去家裏拿件衣服,讓春秀先走。


    家裏大門洞開著,祭壇上的兩隻大紅蠟燭搖曳著紅光,中間幾根香火小眼睛似地眨巴著。堂屋裏沒有開燈,連父母房間裏都沒有燈。


    雪秀拿了衣服出來。這時,水根和蘭英的說話聲從房間裏傳來。


    水根說:“信那個,我們家文仔——”


    “胡說什麽?”蘭英斷然截住了水根的話頭,虔誠地說道,“廟裏菩薩靈得很,就是考上了,那也是菩薩保佑。”


    水根趕緊改口道:“也是,感謝菩薩,保佑我們一家平平安安。誒,你光替文仔求,雪秀也要中考了,怎麽也不替她求一個?”


    “求什麽求?女孩讀再多書,還不是幫別人家撐門楣去?”


    “這是什麽話?讀書多自然好啦。”水根說。


    “讀書有多好?看看咪子,大過年的,還不是一個兒女也沒在身邊?”


    “那也比不讀書好。”水根說,“至少不用像我們這樣,在田地裏熬油。尤其我們家雪秀——”說到這裏,水根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她又怎麽啦?”


    “這孩子平時做事像頭牛一樣,她不適合在農村活命。”


    蘭英提高嗓門搶白道:“誰天生就適合?再說,她哪是牛?她分明是虎——”


    “你這人——說多少迴了,瞎子的話也能信的?不是說她命帶飛刀,還妨我嗎?如今都十六年了,怎麽也不見她妨我一下?你這腦子什麽時候才能轉過彎來?”


    水根的語氣中帶著怒氣和埋怨。


    “若真妨了你,恐怕就晚啦,呸呸呸……你累不累?說來說去就這幾句,聽得人耳朵都生繭啦。”蘭英明顯不耐煩起來。


    此時,雪秀正立在門檻邊,隻覺得屋外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向她湧來。


    “我要怎樣做,她才能像接納一隻燕子般,接納我呢?” 雪秀心想。


    一連串的腳步聲打斷了雪秀的心緒。黎紅急切走上前來問雪秀:“你爸媽在家嗎?”


    “在呢?”蘭英從房間裏應聲道,“什麽事?”


    “叔叔可能不行了——木根先過去了,你們也去看看吧——”


    雪秀全身一凜,禁不住瑟縮起來。


    水根夫妻一齊從房間裏出來。水根說:“雪秀,趕緊去叫婆婆迴來。春秀,你去喊咪子。”


    當雪秀和老人一起走進房間時,隻見昏黃的燈光下,老人早已深陷的,沒有光彩的雙目,直直地盯著床頂的方向,久久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木根叔對水根小聲說:“叔叔這是在等國棟呢。”


    水根點點頭,隨後湊近老人耳邊說道:“叔,國棟在路上呢。”


    春秀奶奶輕輕扒開兄弟倆,自己搭坐到床沿上,扯起嗓子大聲喊道:“走吧——別再抱著床腳啦,留餐飯兒孫吃吧……”


    那一刻,雪秀直覺得頭皮發麻,全身電擊般涼了個透。春秀挨到她身邊,將發抖的身體貼近雪秀。


    老人喊第二遍的時候,一絲紅暈出現在將死之人的臉頰上,隨即快速退去。幹癟的嘴唇略翕張了一下,喉嚨裏“咯咯”地響了兩聲,瞳仁一動不動,嘴突然張開,大聲喊出一句:“姆媽——”


    聲音瞬間停在空中,雙眼漸漸合上,幹癟的嘴唇也慢慢合上了。


    春秀奶奶帶頭大聲地哭起來,隨後,所有在場的人也都叫著不同的稱唿,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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