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正月初五。


    驟雪初霽的清晨,世界像被格式化過似的,白茫茫,初始般清冷,潔淨。


    正月上七未過,加上天氣嚴寒,梧溪村村民大多起得晚,隻有兩戶人家除外。


    一戶是陳水根家,另一戶是他的堂弟陳木根家。


    正月的藕能賣好價錢,這樣的市集,勤勞的兩兄弟可舍不得錯過。


    因此,即便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裏,黎明時分,兩對年輕夫婦就已敲開冰麵,在池塘裏洗好了一板車的藕。


    隨後,女人開始做飯。


    當王蘭英撈好飯,用米湯和洗鍋水泡好牛食,丈夫陳水根就一手提著大半桶正冒白氣的牛食,一手於腋下夾上捆稻秸,“噗哧噗哧”地踏著積雪從前村向後村走……


    一條大路把梧溪村一分為二。大路的南麵是近幾十年來形成的前村,北麵有一帶長條型的山林,隔開了村莊與廣闊的田野。最早村莊是依山型而建的,也就是村民口中的後村。


    大路向東通往集鎮,也通往更遠的縣城;向西則是一條山林,路的盡頭是楂溪村。


    一排舊時倉庫依靠後山建在最東邊,往前走幾米就是山嘴。分田上戶後,倉庫被分配給了各家。如今破敗不堪,人們不約而同地圈起牛來。


    天空漸漸亮白起來,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來深。長筒膠鞋踏進深雪中,發出“咯吱咯吱”的,有如玉石碎裂般清脆的聲響。


    陳水根唿出一口口白氣,白氣迷蒙著他的視線。


    當他從牛圈裏躬身出來時,嘴裏忍不住嘟囔一聲“打斧頭腦”的。他怪牛趁他解稻草捆繩之際,頂翻了食桶。


    他直起腰,目光順著屋簷上的冰淩,投向不遠處的山嘴。


    突然,目光像被什麽刺了一下。他揉了揉眼,定睛再望。山嘴上似有個框,框沿一角是一片醒目的紅。


    他放下空桶,三兩步跑過去。


    天啊,一個孩子!


    此時,孩子哭聲細若遊絲,臉頰凍得幾近發紫。陳水根毫不猶豫地解開棉衣,把孩子裹進自己的懷裏。


    他望一眼通向雲水鎮的雪地,上麵是一溜細碎又雜亂的腳印。


    那一年,陳水根已養下兩個兒子。


    就在他剛出門時,四歲和兩歲的倆小子正光著屁股在被子裏打鬧著,不肯乖乖躺下。


    用他的話說,他正缺個女兒,孩子的出現剛剛好。


    順理成章地,孩子進了他家門,吃著他家飯,成了他家人,還有了他給起的名字。


    ……


    “雪秀——陳雪秀,聾了嗎?”


    雪秀愕然地抬起頭,望向叉著腰站到麵前的陳文哥。


    “叫你半天,都沒聽到?”


    雪秀不說話,微微抿嘴笑。


    “好吧。”陳文笑著在她對麵草地上坐下。


    “隻要告訴我你剛才想些什麽,我就高抬……貴手。”他不懷好意地把後麵兩個字拖長了音。


    暑期的前半個月裏,農忙還沒有開始,雪秀和陳文哥常把牛放到這後山上來。牛自由,人也自由。


    陳文剛中考結束,以他的實力錄取重點高中不在話下。因此中考一完,他整個人也就輕鬆愉快了。兄妹倆感情從小就好,除去上學,其餘時間都在一起。


    “可惜,暑期一過……”雪秀隻要想到陳文很快就要去縣城讀書,心裏麵就像豁開了一個洞。


    此時,陳文正支起上半身,一隻手往後撐著草地,另一隻手推搡著雪秀,候她說話。


    “有什麽可想?發呆而已。”


    雪秀話音剛落,額頭上就重重地挨了陳文的“一指彈”。


    “唉喲——不是說了沒想什麽嗎?”雪秀瞬間痛到火起。


    “所以……我就高抬——貴手呀!”他拖長音,再次抬起手。


    這次,雪秀迅疾地側過頭去,想躲過一“彈”,腦袋卻不期撞上了身後的樹幹,疼得呲牙咧嘴。


    陳文隻管仰起臉,哈哈大笑。


    笑使他的國字臉顯得更方,稍扁的鼻子疆域更闊。


    雪秀狠狠地瞪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


    “別說我沒提醒你哦,你老這樣,人精似的,總有一天頭上那幾根黃毛都會掉光光的。”他輕輕扯了扯雪秀的馬尾,雪秀別過臉去堵氣。


    陳文假裝很煩惱,又是皺眉頭又是晃腦袋,還一個勁地歎氣。


    “誰人精了?真的隻有發呆而已。”雪秀扯起一根牛筋草嚼著,清苦的味道瞬間在口腔彌漫開來。


    “還說沒有,剛才我看你半天,眼睛都直了。再不叫醒你,你就要坐化了。”


    “什麽是坐化?”


    “‘坐化’都不懂,‘圓寂’懂不懂?還不懂,傻瓜,‘死’懂不懂?”話還沒說完,冷不丁額頭上又著了他的“一指彈”。


    雪秀怒目而視,陳文依舊開懷大笑。


    笑聲穿透了樹林,不斷向上升去,仿佛藍天上的薄雲也震散了,絲絲絨絨地飄向遠方。


    陳文今年十六歲,個子高出妹妹一頭有餘。


    他臉上已完全褪去了童稚之氣,眼睛裏透著一股子迷茫的傲慢。稍扁的鼻梁輪廓分明,發青的唇邊若漾起歡快的笑容。


    雪秀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帥氣,但確實溫暖人心。


    陳文已和大人沒什麽分別了。相比之下,十二歲的雪秀還隻是個黃毛丫頭。陳文人前沉悶,隻有當他想娛樂自己的時候,就來逗弄雪秀,然後因為她的惱恨而格外開心。


    雪秀喜歡看他笑,更喜歡他笑時目光中透著的親密。


    說來也怪,雪秀老感覺陳文看自己的目光裏透著慈愛。這慈愛的神態與他年輕的麵容極不相稱。


    雪秀常產生錯覺:哥哥的臉和陳爸的臉重疊在一起——相同的神情——就像菜農看著地裏青蔥欲滴的菜時,臉上慣常有的歡欣與期待。


    “看看,眼睛又直啦!”陳文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著頭,然後四腳八叉地倒在草地上,壓伏了一大片草。


    他眼望著樹頂和天空,嘴裏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閑話。雪秀若不迴應,他就用腳善意地捅一下,或索性坐起身來假裝生氣地大聲質問。


    他哪裏知道,此時他的妹妹——陳雪秀的心裏猶如長滿水草的小溪,正撕扯不開呢。


    暑期一過,陳文就要離開家到縣城去念高中,雪秀理應也要到鎮上去讀中學。可一想到升學的問題,她的心就會揪緊,比起往後將日日獨自承迎著養母可怕的目光,憂慮更甚。


    然而,這樣的憂慮,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對陳文哥說出口。


    猶記得那年春天,雪秀正讀三年級。她承認春播插秧的確很忙。


    那天,養母在飯桌上叫她下午不要去上學,因為牛沒人管。但前一天數學老師就已說好了下午要考試的。對於熱愛學習的學生來說,最不願錯過的,就是考試了。


    因此,等養母一離開,雪秀就偷跑著去了學校。心裏盤算著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考完試,然後偷跑迴家。那時候再去放牛也還不算晚。隻要自己牽著牛上田埂吃些好草,養母也不會發現。


    然而,試卷剛發到手上,養母一聲獅吼,出現在教室門口。任憑老師怎麽攔擋與解勸,巴掌還是雨點般落在雪秀的頭上,臉上。隨後養母把試卷撕得粉碎,憤怒地往空中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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