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


    前麵說過他是一個工友的孩子。我剛來的時候,他還沒滿十七歲,在家鄉上高二,不過因為學習成績不理想又不願意花心思在學習上,所以來這裏跟著父母做工,我和他兩個住在同一個房間,畢竟同一屋簷下,而且兩個都是年輕人,所以,很快便熟悉起來。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好玩,所以我們兩個經常一起出去玩,一起釣魚,看碟,出去上網。也互相訴說一些心事,不過一般都是他向我發牢騷,他在青春期人生十字路口遇到的疑惑。


    有天中午,我和姨父姨媽在吃飯的時候,小民一家三口突然傳來了很大的吵鬧聲,然後剛反應過來,就看見小民他爸一個耳光留在了小民臉上,“啪”的一聲,鏗鏘而有力,小民沒還手,不過,指著他父親的臉大聲吼了一句:我記住了,你今天打了我一個耳光。我聽見他口氣中充滿了憤怒與戾氣。然後,他坐到床邊捂著鼻子低下頭,他的鼻子出血了,我們都去勸架,害怕再打起來所以把民爸拉住,雖然,民爸聽了兒子恐嚇自己的話有些生氣,大聲嚷嚷著要再打,然而,眼神中卻不是生氣,倒滿是心疼和心虛,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然後,他大聲嚷著小民說的那些話是多麽多麽不尊重他,像個孩子在訴說著委屈,我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在給自己大打出手一個理由,也給孩子該挨打的理由,不過,實際上,他在給小民找一個台階下。


    小民低著頭,一語不發,偶爾拿起紙擦拭鼻血,民媽想去給他處理鼻血,他都一把手甩開,地上堆著一堆衛生紙,浸著血,應該也沾著淚吧!我總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想了好多,比如父母多辛苦這些,想想這些太泛泛而談了,最後,要離開的時候,我走到小民身邊,蹲著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小民,不要鑽牛角尖,多想想一些父母對你的好。


    那天晚上我迴家的時候,知道了小民還沒有迴家,他的手機也關機了,因為先前我和小民兩個經常一起出去玩,她的媽媽就用央求的口氣請我幫她找一找,我先安慰了這個可憐的媽媽,然後,我看到民爸,他坐在床上隻是一語不發。


    我沒費多大力氣就在一個網吧找到了他,他正在那裏瘋狂的玩“勁舞團”,手指如飛,神采飛揚,我先給民媽打了一個電話說人找到了,然後告訴她別著急,我會帶他迴去的。然後我走到他身邊,看到一地煙頭,他也看到我了,笑著叫我坐,我在他旁邊的空位置上坐下了,坐了半個小時左右都沒說話,我一直看著他如何全神貫注,手指如飛,使勁按著那四個按鈕,電腦上閃動絢爛的舞姿。最後,他開始說一些話,零零星星的,然後,他就結賬,我們一起離開了網吧。網吧裏和網吧外是兩片天地,這裏雖然是熱帶,但是晚上還是有些冷,特別剛從網吧裏出來馬上就感覺得到,我們倆就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散步,然後他開始給我訴說他的委屈,他爸爸的不講道理,最後又說道他是如何的沒用,如何如何失敗,如何如何絕望和看不到未來,我隻是偶爾的說幾句話。後來,比較晚了,我就給他說我們迴家吧!開始,他說他不迴去了,今晚就睡網吧,後來我稍微和他說了一些道理以後,他就很不情願的和我迴去。我知道他會迴去的,一開始就知道。


    迴來的路上,我們先遇到了民媽,她一直在天橋下等著我們。然後,我們三個人一起迴,路上,民媽給小民說民爸今天喝了好多酒,用請求的語氣讓他不要再生氣了。然後,我們三個人就不再說話。


    又走了一段距離,我看到拐彎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到近了一點我看到那的確是民爸,民爸一個人就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我們,我說人找到了我們一起迴去吧!他先看著小民,然後對我說他還有點事,讓我們先迴去。自始至終,他們父子倆都沒說一句話,於是我們先離開了,在另一個轉彎處,我轉過頭,我看到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黑幕下,昏黃的燈光把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


    過了幾天,遇到小民的時候,小民已經好多了,眼神也少了那些哀怨和怯弱,變得安靜起來,他稍微抱怨了一下就說,那天玩了幾個小時的遊戲,心情舒暢多了。但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就算能夠在同一屋簷下和平相處,但是和父母之間的矛盾與隔閡,可能並不會那麽容易消除。


    很快就到了小民17歲的生日,我沒有對他說:生日快樂,因為很少有人對我說生日快樂,很少被祝福的我,也沒有祝福別人的熱情,與其漠不關心的說,不如一如既往的沉默,十七歲那年的雨季,我好像過得並不快樂,希望他在成長的途中能更順利一些。


    拌砂漿的阿姨:


    工地上拌砂漿的是兩家有親戚關係的人承包的:姐姐兩口子和弟弟兩口子。同在一個工地上因為有工作來往,一來二去也熟了起來,阿姨(也就是姐姐)是個很勤快的人,雖說長得有些寒磣(這是實話),歲月在臉上刻下的風霜顯示出她生活的艱辛,她的眼神卻是很堅強。休息的時候,阿姨給我說她的故事,告訴我要好好學習。


    阿姨以前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考上大學了,可是條件限製而且父親覺得女子讀太多書也沒有太大用處就沒上成大學,後來在大隊上做了計生辦主任,後來因為結婚又辭職了,她說她有兩個小孩,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他們都很聽話,學習很認真,她說到孩子的時候總是很歡喜的,滿臉的風霜都淹沒在她幸福的笑容中。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那時候,我還是個聽話認真的好孩子,媽媽也曾經這樣幸福的笑著。


    我問她為了結婚辭去計生辦這個工作是否後悔,她說她老公是個好人。的確,阿姨的老公是個憨厚老實的好人,因為他的老實,阿姨總是被這裏的代班變著法子欺負,做許多活不說還百般刁難,甚至扣工資,雖說老實不是壞事,但是現實是殘酷的,好像老實人在現實中總是被欺壓。我又想到我也是個老實人,我之所以輟學的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當個老實人,我要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要學會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不欺負人可是也不能被人所欺負。


    阿姨總是很晚才去買肉,晚上八九點鍾的時候,這個時間段肉很便宜,因為這裏不能賣隔天的肉,所以那些沒有賣完的肉,原本九塊錢一斤隻需要四五塊錢就可以買到。


    我記得有次阿姨他弟弟罷工導致我們無法正常工作,來向我們賠不是。原來他弟弟是個電工,因為電工工資低所以跟著姐姐過來工地上包工拌砂漿,可是這邊最近又缺電工,工資一下子就上來了,也因為如此,那個弟弟就想不幹了,早上不起床。阿姨是滿腹的委屈的,她說她現在不是老大了,她變成老小了。


    看著平時那麽勤儉節約、樂觀堅強的阿姨,卻要忍受種種委屈,有些感慨人生的無奈和生活的不易,我想不管她是老大還是老小,她都在為生活努力的活著,是她兒女心中最美麗的媽媽。


    半路夫妻:


    工地上有一對特別的夫妻,女的身材、妙容姣好,做事也麻利,但是在工地上獨身女人很容易吃虧,所以她找了一個外地男人搭夥過日子,女的會技術,男的能吃苦,兩個人也還算融洽。我和那個男的經常在浴室裏遇見,他有特長,很愛炫耀。


    工地意外:


    聽說工地上有個農民工坐電梯的時候,電梯出問題了,人被活活夾死在電梯裏了。包工頭賠了不少錢,好像賠了幾十萬。我想到人居然被活活夾死,該有多絕望。人生真是無常,一個家庭的頂梁柱就這樣沒了,幾十萬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價值了,我的生命價值幾何呢?


    討薪農民工:


    由於我小姨父他們都是跟著較熟悉的包工頭幹活,所以很少出現拖欠工資的問題,不過有的農民工討薪就沒那麽順利了,有些人不得不用一些極端方式討要薪資。


    出車禍的包工頭:


    我聽說這裏的包工頭都是有組織的,而我開始說的那個我們工地的包工頭有七兄弟是結拜的,都在這邊包工,反正這邊包工的關係網絡錯綜複雜。 我說的另外一個包工頭,他是我大舅的包工頭,以前我大舅當包工頭的時候也在我大舅手下幹過,人長得很寒磣那種,穿衣打扮也像個普通民工,平時就騎一輛舊的女式摩托來檢查工作,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家裏有上千萬的資產,以前他隻是工地上一個普通的雜工,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但是很賣力,後來因為工作踏實,而工地又恰好需要一個監工,所以,他就被當時的包工頭看上了,然後,時來運轉,一步步發展到現在這個身家。他也是所謂的自己靠勤勞和時代機遇成功的,之所以要在這裏說說他,因為在他身上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在大舅那邊去玩,晚上看著看著電視,突然樓下一片吵鬧,原來外麵出車禍了,而且當事人就是這個包工頭,我也是個湊熱鬧分子。


    具體情況我也沒弄清楚,就知道包工頭的舊摩托把人家的一個老式豐田皇冠車給擦花了,然後,豐田皇冠的主人是兩夫婦,看得出來,兩個人也屬於體麵人,兩個人看這個人一副窮衰樣,那個男人要穩重一些,倒是那個女人一直潑婦罵街,吵著要賠多少多少錢,不然就打人。開始,她一定不知道我們這些人是這個包工頭的手下,也不知道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人會是一個包工頭,我們中有幾個想要在包工頭麵前表現的人聽到這樣的話,馬上就開始出頭了,叫的比包工頭還大聲,捏著拳頭就要衝上去打人,倒是包工頭叫其他工友把這些人攔住了,那個女人見到這樣的陣仗也有些害怕。但還是硬撐著,說這是公家的車,不給賠就告法院。不久以後,包工頭的救兵到了,一個黑道的,一個白道的,兩人都有槍,然後,白道的上前和皇冠車的主人交談了幾句,黑道的就站在他們旁邊,隻是盯著他們倆。不一會兒,那兩個人雖然心有不甘,不過這陣勢也隻能忍氣吞聲,開著車走了,然後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不過這事,給我印象真是很深刻的,沒想到一個包工頭黑白兩道都有關係,處理麻煩這麽容易。


    工地上的小女孩:


    工地上有個可愛的小女孩,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她跟著她爸媽在工地生活,工地上很少小孩,她平時就孤單的一個人玩。我覺得她有些可憐,有時候吃水果的時候,會分她一些,偶爾也會給她帶一些零食,她很喜歡我這個大哥哥,看到我在家就喜歡跟著我,還給我看她自己畫的簡筆畫,畫裏有她的爸爸媽媽,還把我也畫上去了。有一次,我在外麵買了幾個楊桃,她嘴饞也跟著我進去,一邊看我削水果,一邊流口水,樣子看起來很可愛,我把楊桃削好給她,她吃了眉頭緊皺,我嚐了一口,太酸了。她媽看她跟我這個陌生的大哥哥如此親近,就一直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當時覺得奇怪。後來,在新聞裏看到有些成年男人居然對小女孩下手,這讓我憤怒的同時,也覺得應該和小女孩保持一段距離才行,畢竟我這個年紀正是容易犯錯的年紀。這個社會居然這樣複雜,有那麽多壞人,這讓更加懷疑人之初,性本善的觀點是否正確,她媽媽用警惕的眼光看著我大概也是怕我傷害她女兒,希望她媽媽能好好愛她保護她。


    工地上的年輕人:


    我小姨夫喜歡聽歌,家裏放了兩個大音響,休息的時候,就大聲的放歌聽,有一天中午,小姨父又打開了音響聽歌,工地上有個年輕人覺得聲音太大吵到他休息了,就跑過來把音響關了。兩個人就此開始爭吵,放狠話,我小姨夫和幾個工友人多勢眾,其中一個工友在旁邊幫腔威脅要把這個年輕人弄死,這個年輕人估計心裏有點虛,隻好悻悻的離開了。迴去後,他估計越想越委屈,就去找他另外一個工地的哥訴苦,他哥也答應幫他找迴麵子。於是,當天晚上,這個年輕人喝了很多酒,在工棚外麵叫罵,讓我小姨父這些人都出去,弄死他,他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他一個單身人士,誰也不怕,他今天要出口氣。我以為一場大戰,即將開始,想象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打群架,居然有點兒興奮,準備等會兒衝在前麵在小姨父麵前表現自己,坐起來穿好衣服,發現這裏的工友靜悄悄,誰都不敢出聲。第二天,大家也沒怎麽說這個事,就說一個喝醉了的小屁孩胡說八道,成年人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安利推銷員:


    有一天,我坐在大潤發超市裏看書,突然身邊的小夥子和我搭訕,聊了什麽都忘了,反正多半時間都是他在說,後來聊到推銷東西上麵並說道“安利”,說“安利”在國外如何如何好,這樣銷售如何如何有理,他是個推銷“安利”的人,我當時給了他一棒和,我說你不適合做銷售,他連忙請教我他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請我提出寶貴意見,他改。我沒和他多少,一個有口臭的人,每多交流一句都是一次懲罰,糾纏了我一會兒,見我不搭理,他就離開和另外一個人交頭接耳。另外一個人我不認識但經常看到他在這裏講大道理,也是“安利”的,不過明顯比此人老練得多,應該是帶此人入“安利”的,那個人鼓勵安慰了一下這小夥子,兩個就離開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每一個進入“安利”的人,都有夢想,都有迷茫,都想擁有一番事業,都在尋找人生的意義。我也一樣,不過始終沒被安利洗腦成功,或許我太固執了,覺得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也能做一番事業的。


    樓盤銷售業務員:


    這兩年的房價漲得真快。我記得我高三那年,在學校門口看到一個廣告,今年三萬買現房,明年就能值十萬,我當時看到這個廣告的時候,還覺得房地產老板很調皮,搞這種噱頭,反正我不會相信天上掉餡餅的,沒想到啊,天上真能掉餡餅。以前都聽說,天上掉餡餅都是陷阱,不知道這個餡餅會不會變成陷阱。


    我記得有一天,我們正在房間裏做工的時候,有一個業務員帶著兩位買房者來看房間,他們都戴著安全帽,業務員向兩位客人介紹這裏的概況以及這邊優良的地段優勢,反正一頓誇自己的房子好,最後,兩名客人覺得不錯就購買了。就這樣業務員動動嘴皮子就把房子賣了。


    我聽說房地產的業務員是享有很高的提成的,有些人甚至一個月有幾十萬的收入,我就想這些人到底創造了什麽價值,為什麽有這麽高的收入,我們這群農民工辛辛苦苦隻能賺個零頭。我們修房子,他們賣房子,誰創造的價值更高呢?為什麽他們賺錢如此輕鬆,我們要這麽累呢?為什麽我們的收入差距如此巨大呢?我們這個社會的價值和分配存在什麽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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