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去機場的路上連玉時不時望著宋挺欲言又止,到最後二三十分鍾愣是沒蹦出一個字。


    進航站樓之前她咬了咬下唇,用略帶遺憾的語氣對宋挺說道:“其實你挺好的,真的。”隨後她長歎一聲,轉身大步流星走了。


    明明她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飛機落地利木時是半夜,照例是高峰來接連玉。


    一見麵連玉就問:“小羅呢?沒來?”


    車上空無一人,小羅真膽兒肥了,居然敢躲著她。


    高峰掐著她後脖頸將她按到座位上,警告她別找事兒,“事情沒挑明就還有轉圜的餘地,你別跟愣頭青似的給人整急了,到時候還咋在一個屋簷底下住,你真打算把小羅攆出去?”


    連玉嘖一聲,“麻煩。”


    高峰問她要不要去王金枝那裏住,“你姐今天在那兒忙活一天,晚上直接睡下了,迴家也是你一個人。”


    連玉困倦地打了個嗬欠,連說不了,她快累死了,天大的事等明天她睡飽了再說。


    第二天她醒來已經日上三竿,跑餐廳要了一碗胡辣湯一個肉夾饃,剛咬下第一口小羅就掀開正門的棉布門簾走了進來。


    看見連玉小羅的表情略顯尷尬,手足無措了一下朝她點點頭,“迴來了?”


    不知道怎麽的連玉也覺得身上好像有螞蟻在爬一樣,哪兒哪兒都不得勁兒,頓了頓勉強迴複一句:“嗯,你吃了嗎?沒吃坐下吃一口。”


    說完覺得更不得勁兒了,這對話內容好像晨練的大爺大媽互相打招唿,根本就不該出現在她和小羅身上。


    原以為小羅會避著她走,沒想到他從善如流地端著早餐坐下了。


    跟連玉一樣的胡辣湯,泡了兩個肉丸子在裏麵,另外要了兩根油條。


    連玉沒話找話說,“肉夾饃沒你做的好吃。”


    小羅嗯了一聲,略顯穩重地說:“新來的師傅打餅不太熟練,以後慢慢就好了。”他把一根油條分給連玉,說道:“他油條炸的不錯,嚐嚐。”


    連玉咬一口外酥裏嫩的油條,點點頭問道:“你幹什麽去了才迴來?”


    “給三店的兩個服務員辦入職和五險一金。”


    “對了,說起這個我得好好跟你請教一下,辦這些都需要啥材料?我也準備給網咖的員工上五險一金。”


    兩人就著這個話題吃完早點,那股別扭勁兒才消,小羅拿起車鑰匙問道:“你去新房嗎?我順路捎你過去。”


    路過曲建英那半死不活的店時兩個人都有些幸災樂禍,小羅告訴連玉劉海東和張玉霞前不久剛結婚,店門上的喜字還沒擦幹淨。


    末了小羅遺憾地歎氣,“其實張玉霞那人挺好的,反倒是劉海東有點配不上她。”


    “當局者迷吧,她自己看不清,別人有什麽辦法。”連玉說完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清清嗓子說道,“感情這東西撲朔迷離的,時間長了誰能分得清哪部分是親情哪部分是愛情。”


    李威的新房也在糧食局小區,不過跟李成和王金枝不在一棟樓裏。新房裏照例是老氣的拉花和彩帶氣球,窗戶和門上貼著大紅喜字。


    連玉推開臥室門,險些以為明天才進門的新娘子今天就提前過來了。


    連心身穿大紅色的羊毛大衣,裏麵配黑色高領羊毛衫和一條長度到腳踝的長裙,燕萍正把一條珍珠項鏈戴在她脖子上。


    “提前彩排呢?”連玉問道,“你這大衣的顏色是不是太鮮豔了點?人家新娘子能樂意嗎?”


    “沒問題,新娘子穿婚紗,跟咱們不搭噶。”燕萍扣好項鏈的鎖扣,拿來鏡子給連心照。


    “有啥是我能幹的?”連玉甩著兩隻手四處踅摸,沒發現能讓她大展身手的地方。


    李蓓蓓抓著一把氣球推門進來,燕萍直接把她往連玉那邊一推,“明天你的任務就是看好我們小姑奶奶,別讓她走丟了就成。”


    第二天一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66輛迎親車八點鍾準時出發迎娶新娘,十一點準時將新郎和新娘送到飯店。


    連玉從頭到尾混在小孩兒堆裏,撈著大把紅包。台上舉行儀式,台下連玉和幾個孩子頭對頭圍在一起拆紅包數錢,拆到大鈔孩子們紛紛歡唿,拆到小麵額一臉的抱憾終身。


    台上舉行儀式的司儀特別會活躍氣氛,滿場的賓客情緒都被他調動起來,偌大的餐廳裏人聲嘈雜,連玉根本聽不到背包裏手機在響。


    十二點開席,半個小時剛過就有人陸陸續續離席而去。連心和小羅站在門口迎來送往,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更別提吃飯了。


    二奶奶和二爺爺走的時候連心送二老出門,站在馬路邊好一通寒暄。二奶奶還是那些老話,年紀不小了,趁早找個人嫁了吧之類。


    連心耐心地聽著,始終含笑點頭,二老的車走遠她才緩步走迴飯店。


    路過水牌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風似的超過她,在走廊交匯處左右望望好像不知該往哪裏去,於是他慌亂地迴頭向連心求助。


    “打擾一下,請問……”


    目光對視的刹那,連心眼中掩飾不住的驚訝,“好久不見,宋挺。”


    宋挺看著麵前將長發燙卷束起盤在腦後,妝容精致,身穿大紅外套的女孩子良久說不出話來,好半晌他突然慘淡一笑,輕聲問道:“我來晚了,是嗎?”簡直多此一問。


    連心微笑點頭,“人都走光了,你來參加婚禮還是來找連玉?”


    喉頭哽了又哽,宋挺用盡全力才將“來找你”三個字咽下去,他半垂著頭,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遞到連心麵前。


    “很抱歉沒能趕上你的訂婚儀式,祝你……祝你……”腦子裏混亂至極,後麵的話在連心越來越疑惑的目光中逐漸消聲。


    宋挺覺得自己三十四年人生中最失敗的時刻就是現在,怎麽能像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一樣,連句簡單的祝福語都想不出來,真是太難看了。


    不該是這樣的,來之前他早就做好準備,即使不成功也要擺出瀟灑的姿態,大大方方祝連心幸福才對,即使這幸福不是他給的。


    連心抿唇往右走一步,碰了碰立在一旁的水牌,水牌上明晃晃寫著“新郎李威、新娘陳心如”的名字,然而宋挺隻是隨便瞟了一眼便收迴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沒辦法,她隻好微微向右側身,露出左胸上別著的胸花。


    “祝你幸……”福字沒能說出口,宋挺終於注意到連心的胸花,紅底上是大大的兩個金字——儐相。


    他不敢置信地向前一步走,托起胸花上的飄帶,顫著聲音問道:“你是儐相?你怎麽是儐相?”


    連心無辜的指了指水牌,說道:“我表弟結婚,我給他做儐相,怎麽了?”


    宋挺目光茫然,片刻後狠狠閉了閉眼睛,終於明白過來自己中計了,“連玉!”


    連心攏了攏頭發,淡淡道:“她在裏麵,我去叫她出來。”


    說完她繞過宋挺往走廊裏走,沒想到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抓住一隻手還嫌不夠,宋挺將她另一隻手也攥在掌中,像怕她會跑掉一樣牢牢掌控住。


    深唿吸一口,宋挺看著連心的眼睛說道:“我以為我來晚了,其實沒有,對不對?”


    連心歪頭看他,“遲到的人是我。”


    話說得像打啞謎一樣,但連心知道宋挺能聽懂,於是她試圖將手撤迴來。


    宋挺不放,他單手抓住連心兩隻細瘦的腕子,另一手變戲法一樣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綠本本,離婚證三個字明晃晃杵到連心眼前。


    “我知道三年過去,現在我說什麽都有點晚,但這已經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快速度了。”宋挺哽咽著說道,他垂眸看向連心的雙手,低聲懇求:“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吧,連心。”


    像在等待最終審判一樣,宋挺始終不敢抬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連心開口對他說話。


    “所以你千裏迢迢拿著離婚證過來是準備參加婚禮的嗎?”


    宋挺猝不及防地抬頭,看進連心水一樣清澈的眼睛裏。


    “不,不是的。”他終於肯放開連心的雙手,緊張地在身上翻找,最後終於在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枚黃金指環。


    “這是我舅舅和舅媽的遺物,他們留給我,是為了……”猝不及防看見連心乖巧伸出來的左手五指,宋挺忍不住潸然淚下,他將指環套在連心的無名指上,含笑將話說完。


    “送給我喜歡的人做定情信物。”他將連心輕輕擁入懷中。


    那一刻宋挺仿佛聞到了春天裏榆錢的鮮嫩味道,雨後草地露珠的芬芳。跨越二十載,他終於與年幼時的自己重逢,一同抬手摘下那輪向往已久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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