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幾道驚雷伴隨稀裏嘩啦的雨聲吵醒了霍晚絳。


    也一並中斷了她的噩夢。


    夢裏她又迴到少年時光,隻是這一迴,淩央沒再向她伸出援手,而是輕蔑地連同其他孩子一起,把她的風箏撕成碎片。


    還好隻是個夢,若淩央真這麽做了,這輩子她也不會喜歡他的啊。


    霍晚絳睡意全無,思緒也迴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晾在院子內的衣物好像沒有收進屋!


    她本想將阮娘搖醒,讓阮娘陪她一起出去收的。但阮娘這兩日來了月事,身體不大舒服,再者,這麽一件小事,自己不是不能做。


    霍晚絳躡手躡腳出了屋。


    到院中,她驚奇地發現,新婚當日她和雄雞對拜的正廳內竟有燭光浮動。


    霍晚絳三兩下把衣服收迴屋,本來都將房門關好了,卻在窗前躊躇許久。她再次盯著正廳方向,起先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沒想到那裏當真有人影活動。


    這麽晚了,又或者說這麽早的時間,到底是誰在那兒?


    罷了,她去看看吧。


    借著閃電白光,霍晚絳沒有點燈,輕鬆穿過院子來到正廳。


    正廳內唯淩央一人。


    正廳布景更是令她大吃一驚,幾乎半個屋子都掛上了白幡白綢,夜風掠過,縞素翻飛,不禁讓人頭皮發麻,顯然是靈堂布置。


    淩央似乎十分投入,加之外有疾風暴雨聲,他完全沒留意到自己後多了一個人。


    他坐在輪椅上,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腳邊立著數盞形製不一、簡陋老舊的油燈,懷裏也捧著一盞。


    葳蕤燈火隻點亮他半邊眉眼,另一半似沉淪進闌夜,要叫他永世不得超生般的陰鬱晦冥,更讓霍晚絳看不真切。


    一個月未見,他整個人清減不少。曾經精壯的身軀幾乎變得骨瘦嶙峋,套進寬大的衣袍,空空蕩蕩,活生生一個幽冥鬼王。


    配上他淡漠的佚麗麵容,竟有幾分飄飄然詭異驚悚的美。


    霍晚絳嚇得渾身起疙瘩,她根本無暇欣賞淩央這份美。


    淩央這是在、在悼念、在祭奠衛皇後和衛家!


    再過不到多久,吳太醫就要進府為他診脈,若是讓吳太醫發現此事上報晉帝,他們所有人都得死!


    霍晚絳直接衝上去,踢翻了他腳邊的燈盞。淩央大吃一驚,沒想到霍晚絳會忽然出現,對他讓何玉布置了整夜的靈堂一通破壞。


    衛家死後無人敢祭奠,這些他匆忙籌備的聚魂明燈,正是為他們的黃泉路指引方向的,好讓他們能順利走過奈何橋,前去來生的方向。


    現在,全都被這個女人毀了!


    淩央目眥欲裂,見霍晚絳還要上手,他拚命護住懷中那盞。


    但他到底是手筋被廢的人,力氣比不過霍晚絳,滾燙的燈油很快濺了二人滿手,最終他不敵她,燈被搶了去。


    “啪”的一聲,霍晚絳當著他的麵,毫不猶豫砸碎最後一盞燈。


    本以為淩央會暴怒,甚至會出口成髒地罵自己。


    他卻一眨不眨盯著滿地狼藉,臉上忽然勾起抹近乎癲狂的笑來:“哈……哈哈。”


    再抬起頭,淩央雙眼猩紅,似邪魔附體,喉中甚至嘔出大口鮮血,伸手就用盡所有力氣狠狠掐住霍晚絳的脖子:


    “你知不知道,你摔壞了我給母後做的聚魂燈!”


    “霍晚絳,你真該去死!你怎麽不去死!我要你給衛家陪葬!”


    衛家人在冷冰冰的地府,該有多絕望啊。他們的來世之路,全都沒了,沒了!他們沒有來世了!再無法與他們相逢了!


    霍晚絳被他掐得幾乎喘不過氣,嘴裏隻能發出幾聲嗚咽,根本無法為自己辯白。


    淩央手筋盡斷,盡管皮肉愈合,卻根本使不出這麽大的力氣。


    他居然掐得她脖子疼,足可見他的憤怒。


    她掙開淩央,身體失重時直接半趴在占滿燈油的地上,任由汙垢髒了衣裳。


    她視線被淚水模糊,再看不清眼前人。


    方才在他掌控在手裏的一瞬間,她想明白了,她什麽都想明白了。


    淩央此舉就是故意為之,他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若他因為誤會對自己恨之入骨也就罷了,那阮娘呢,何玉呢,於問呢?


    他們何其無辜,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上僅存少數關心他的人,他們盡心盡力照顧了他這麽久、吃了這麽多苦,他連他們也不顧了嗎?


    一旦事情敗露,這間廢宅裏的人,有誰能躲得過?


    她的淩央,絕不是這樣的人,絕不該是這麽理智全無、不通人情的怪物。


    他想拉所有人都下水,他徹底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愛民如子的淩央。


    他瘋了啊。


    劣等燈油的味道分外刺鼻,一片朦朧裏,霍晚絳忽然對著淩央淒淒然一笑。


    她支起身,跪坐在地,與他麵對麵,取下發間唯一一根簪子,無數光滑青絲瞬間垂下,遮住她小半張臉。


    霍晚絳把簪子遞給淩央,用口型無聲地說著\"殺我\"二字。


    殺了我吧,如果殺了我可以終結你的憤怒,如果殺了我可以讓你抽身痛苦。


    淩央沒有接她的簪子,而是石化般愣在原地,理智也如潮水緩緩迴歸。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霍晚絳,衣衫不整,披頭散發。


    印象裏,他為數不多見到她的時候,她都打扮得過分得體、禮儀周全,一看就是為見他而精心裝扮出的華麗,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但不得不承認,霍晚絳擁有一雙世上最美的眼睛。


    她不會說話,她的眼睛就替她說話,尤其是那對琥珀色的眼珠,又大又亮,葡萄似的。偏生眼形也好看,哪怕是看棵樹都帶上三分深情。


    現在,那三分深情都被她細碎的淚光消解得無影無蹤。


    她從來沒用這麽失望的眼神看過自己。


    不是絕望,也不是從前愛意正濃的樣子,而是失望。


    淩央被她看得莫名心慌,他不斷告訴自己,這個女人要害死你,你該接過她遞上來的簪子殺了她。


    但他的手僵硬了許久,就是沒有這麽做。


    霍晚絳見他遲遲不動手,又扯著唇角笑了下,親手把簪子塞進他手心——


    看啊,多可笑,她第一次與他手碰到手,竟然是邀他殺了自己。


    簪子很快抵上她不堪一擊的脆弱細頸。


    兩個人離得很近,雨斜斜飄進堂內,分明是炎夏,可長安冷得要命。


    霍晚絳渾身顫抖著,努力平複唿吸,雙手用力圈緊了他的手,試圖把簪子插進自己的喉中。


    殺我。


    她再一次默默啟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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