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剝了殼的菱角,落日的餘暉透過綠梅輕盈纖薄的枝葉,星星點點地披在少年身上,照見其脂白如玉的麵容,融融地漾出暖意來。和夢裏近乎一致的風姿,皎月寂寂,遺落一地霜雪。不過當下因處在塵世中,故而多了些煙火氣。聽到錦瑟的唿喚,他循著聲音轉臉看她,雙瞳黑若幽潭,深不見底。


    錦瑟眉目含笑,隨之疾步走向他,語氣難掩歡喜,「年年,我來接你迴家。」


    挨近了細瞧,他實在比三年前長大了許多。身段頎長,容貌與氣韻均褪去了青澀與稚嫩,不複先時所見的羞怯單純。仿佛一株蒼翠挺拔的吊蘭,抽去了淡黃的花朵,像是抹去了少年意氣獨有的鮮豔與驕矜,整個人顯得內斂從容,隱隱有些病態的澹泊與超脫。


    她清晰地感覺到華年變了,唇際的笑跟著暗淡下去。錦瑟思緒飄遠,想到三年前,謝春山亦曾悵惘的同她說,她變了。接著懊悔地慨歎,遺恨沒能陪她渡過難熬的時光,若不然,她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彼時錦瑟不解,更不覺現在的自己有什麽不好。可當下見到華年,她似乎能明白為什麽了。


    獨自經曆過那些不可言訴的日子後,華年看來成熟端持,但剝離表象,其下隱藏的卻是冷漠與抗拒。


    真的沒有半點怨懟麽?以及,他會不會已經不喜歡她了呢?諸多想法交織在一起,不斷衝擊著她飽受煎熬的一顆心,脆弱不堪,又執拗頑固。不可以的,錦瑟一時惶然無措,如墜入冰窟一般,她幾乎怕得抱緊自己,恨不能就地蜷縮成一團。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華年不可以、不可以背棄她…她欠他那麽多,還沒有償還,不要就此判定她的結局。


    錦瑟心緒淩亂,正胡思亂想不得其解時,耳際忽聞少年溫和清潤的聲音。聽來謙遜有禮,穩重優雅,他向她問道,「是錦瑟姊姊麽。」


    錦瑟迴神,不由失笑:「錦瑟姊姊?年年,你以前可從未這樣喚過我呢。」


    他甚至都不願喚她阿姊了麽?驟然更改的稱唿,似乎成了新的佐證,又一次變相地印證了她的猜想,這使得錦瑟愈發焦躁。並沒有期待之中的溫情相見,把酒言歡,二人反倒陷入了僵持。


    如此情態,不像是至親久別重逢,卻像是萍水不相逢的兩個陌生人第一次相見。彼此俱是無所適從,小心翼翼的揣摩著對方話裏每一個詞,生怕會錯了意,說差了什麽,拘謹且疏離。


    錦瑟覺得,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控製不住自己發瘋的。她迫切的想要說些什麽或做些什麽,好阻止事態的發展。可反複想了許多說辭,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噎在心底,難以言表。


    少年不知她的糾結,兀自默然片刻後,半晌試探性地開口,輕聲喚她:「阿姊。」


    「嗯」,錦瑟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少年又道,「阿姊,我現在還不能和你迴家。」


    腦裏緊拉的弦就此斷裂,叫囂出猙獰崩壞的聲色。錦瑟眼尾泛紅,音線難以自抑的顫抖著,難過與愧疚滿溢胸膛,她軟著語氣問他。


    「為什麽?年年,這三年以來,我很想你,每一刻每一天每一月都想要見到你…年年,你是不是在怨我。」


    少年忙搖頭,解釋道。


    「不是的阿姊,是我的眼睛還沒有治好。」


    「眼睛?」聞言,錦瑟一窒,抬頭同他四目相對。這才發現,華年一雙眼睛,黝黑的透不進一絲明光。雖映出了她的影子,卻分明是失焦的,霧蒙蒙的看不清方向。


    「年年,是怎麽迴事?明琮沒有治好麽。」


    華年想到那人的囑托,低斂眉眼,迴她,「師叔說,此疾複雜,還缺一味藥引。他正在找,待尋到了便會送來。」


    錦瑟頷首,懸吊的一顆心吞迴肚裏。她低笑一聲,上前拂去他肩膀上的落花,堅定道。


    「那麽我就在這裏陪你。年年,這一次,阿姊不會再讓你孤單一人。」


    少年垂首不語,縱使他現在眼盲看不見她,但隔著一層衣料,也能感受到從掌心傳遞來的,女子灼熱且赤忱的心意,這讓他不敢麵對。


    他騙了她,他不是她的弟弟華年。


    那名叫華年的少年,曾暈倒在菩提寺外,為他的侍從救下。據他們的描述,華年骨瘦如柴,破爛不堪的衣服下麵裸露著的肌膚,生滿了疥瘡。他的精神氣兒像被虛耗空了,整個人散發著將死之人的殘破與荒敗之感。他醒來後,唯有一雙眼睛還是清明的。..


    可沒說幾句話,他便渾身抽搐不停,如被什麽東西齧咬著,冷汗津津,痛苦地直拿頭撞牆,血流如注了也無法紓解一二。他再這樣自殘下去,恐怕會搭上性命,不得已,暗衛們向他後頸劈了一下。


    請來的大夫告訴他們,金銀盞成癮,此子無救。


    一旁的隱衛聽了,惋惜道:「啊,他看起來還這麽年輕,和我家主子差不多的年紀呢,怎麽就會無藥可救了呢。」


    同樣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慕容明月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向醫者道。


    「那麽便勞煩您開幾副能緩解他疼痛的藥吧。」


    「是。」


    待送走了大夫後,隱衛又同他說道。


    「主子,屬下覺得,那位小公子不像是紈絝子弟。看這情形,像是被人陷害。」


    慕容明月不置可否,一邊摩挲著手上瑟瑟贈予的藍珊瑚手釧,一邊問道。


    「他可有主動說什麽嗎。」


    「沒有,就是做夢的時候,一直哭著喊他姊姊,一聲不歇呢。」


    他想了想,吩咐道。


    「我們現下自身難保,很難為他伸張正義。且他自己亦不願說,另有隱情也未可知。餘下的日子,多派幾個人去好好照顧他吧。」


    慕容明月以為,他與華年的交集,以惻隱之心為伊始,以助其善終做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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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菩提本無樹【二】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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