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經半年未見,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他還是那樣一身白衣,氣宇非凡,恍若謫仙的模樣,隻是看起來消瘦了一些。此時他的劍眉星目之間明明泛著濃濃的憂愁,開口卻恍若寒冬般冰冷,隻站在離床榻十分遠的的地方叫了一聲“母後!”


    床上的薑皇後聽見微微睜開眼睛,好似剛從與我的一番糾纏中緩過來一口氣,看見百裏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說道“是長戈啊,母後怕是命不久矣,剛剛恍惚間竟然看見了年輕時的故人!”


    百裏長戈頓了頓說道“大約是母後過於憂思了!”


    “過來!到母後近前來!”薑皇後說道,百裏聽聞隻上前了兩步,卻並未離床太近。


    薑皇後稍稍舉起的手臂變得有些頹然,說道“你都知道了!”


    “我一直都知道!從我十四歲上我就知道!”百裏答完不再作聲,隻是看著薑皇後一動不動。


    薑皇後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長戈……別怨母後,這都是命……不過……你放心……此事除了你我絕無第三個人知曉!長戈……答應母後一件事……等到你父皇百年之後,留善止一條性命,如果有可能,和他服個軟……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聽聞不由的吸了一口涼氣,善止……那不是善不來嗎?百裏極其冰冷的聲音傳來“母後糊塗了,本太子從來隻是父皇的兒子,善止,隻是天威國的小小軍師!如果父皇崩逝後,善不來能一心輔佐本太子,本太子或可以留他一條性命!”


    薑皇後無力的搖搖頭,說道“你們……這是何苦呢……,早些年,若是你肯稍稍服軟,如今天威國的皇位恐怕早已是你的了!善止……他不過是懼怕你對他的態度,才會一直將你父皇的一條命保了又保!說起來……都怨母後,沒有早些告訴善止,你和他之間的關係,倘或善止能明白其中緣由,恐怕他很願意為你豁出一條命去!”


    百裏的口吻驟然變得更加冰冷,說道“兒子多謝母後成全,沒有將真相告知,如此,本太子將永遠是天威國名正言順的太子,即為父皇親子,自然不會做出弑父篡位,大逆不道的事來!”


    “咳咳咳……”薑皇後咳嗽的聲音傳來,“多少年了……此事已經變成了我的夢魘,我在深宮之中被你父皇遺忘,可有時又怕被你父皇記起!我怕在睡夢之中吐出真相白白的害了你!當年我因一連失了兩個孩子,遊玩散心出去,結果卻懷著你迴來,善止……對我尚有情誼,一路追尋而來,更是……更是為了償我所願,在這深宮之中一路幫我,可……可我卻不敢告訴他,你是他的孩子!在你已經足月時,我……我故作意外摔倒,造成你早產的假象,更是在後來他追問我時一口咬定你和他無關……,他終於信了,他信你是百裏極的……孩子。他怨恨於我,以至於你長大成人後,我求他幫你上位,他也不肯出手!更是為了氣我一心輔佐百裏極成就千秋霸業!保他經久不衰!可他越是這樣,你就對他越是厭惡!而你又一心真的將自己當作是百裏極的親生兒子!心中的不甘讓你蒙蔽了雙眼,你怕……你怕弑父篡位會坐實你是善止之子的噩夢,你求的……不過……不過是個心安!你以為你不殺百裏極就能變成他的親生兒子了?永遠不會!你這樣隻會讓我在有生之年不能如願!不能……不能看你登上……這……天威國的……至……尊……之位!咳……”薑皇後的這一番話說完,仿佛已經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無力的躺在床上,看著屋頂。


    “母後你累了!兒臣永遠都是父皇的親生兒子,待到父皇百年之後,自然會名正言順的繼承皇位!”百裏說完走上前去,伸手在薑皇後的臉上一帶而過,薑皇後的眼睛隨即緩緩合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呆了,曾經在荊沙江一帶時,我雖然極少接觸行將就木的老者,卻在此刻也能知道,這位床榻上躺著的薑皇後是與世長辭了……就那樣帶著不甘、帶著懊悔、帶著遺憾,死在了這深宮裏。百裏的一言一行那樣冰冷,絲毫不似在荊沙時我我認識的那個他,想是我被薑皇後的一番言語驚嚇到,不經意間倒吸了口涼氣,隻覺得百裏的目光朝著我躲藏的屏風看了一眼,嚇得我大氣不敢出一下。


    忽而又一個腳步聲傳來,轉移了百裏的視線,一身青衣的善不來快步的走進殿中,他對著百裏行了一個禮,然後望著薑皇後的床榻,一臉擔憂。百裏長舒了一口氣,好似穩了穩心神,說道“天威國薑皇後如今已經薨逝,還請善軍師親自操辦皇後的身後事!”


    善不來聽聞,身形一晃,險些栽倒在地,顫抖著走到薑皇後的床前,絲毫不顧及百裏長戈在場,從衣袖中掏出一條帕子塞進薑皇後的手心,我親眼看見,那帕子上繡著火焰蘭的花紋,就和他青色衣衫上的火焰蘭一模一樣。


    “善軍師可還有事!若是無事,就快些出去操辦吧!”百裏的聲音此刻聽不出情緒,善不來隻答了一聲“是”隨即退了出去,百裏也緊接著走了出去。我見他二人離開,心裏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想若是被百裏發現我在這裏,我可不敢保證他不殺我!畢竟,死人的嘴保守秘密遠比活人要牢靠的多,當我再次走到窗前看著已經死去的薑皇後,心中生出一絲後悔,若是我提早意識到她即將死去,是不是可以救她一命?


    我壯著膽子,將手指覆在已經死去的薑皇後麵上,我眼見著她的身體逐漸變得豐盈,肌膚變得白皙,麵頰變得紅潤,就在我以為她會睜開眼睛之時,卻什麽都沒有發生,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份力量,看來是隻能救生救不了死的……


    “啪嗒……”屋外傳來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我壯著膽子,拔下頭發上的簪子,生怕有人進來,而後又嘲笑自己,即使有人進來又如何,一支簪子並不能救我性命,我心想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早離開的好!誰知剛剛出門轉身要離開,身後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你一直在殿內?”


    我哪裏還敢迴頭去答,立時撒開了腿腳瘋了一樣的向前跑,遠遠的隻聽見了身後百裏的一聲冷哼,心中已經滿是驚恐,立時間自己的千萬種死法已經浮現在腦海,如何能自救?最好的辦法就是逃出宮去,奈何此時我實在是已經迷的分不出個方向,明明跑了已經有了半刻鍾,怎麽看來看去走的過的地方都似曾相識。就在這一思慮的功夫,到了一個轉角,迎麵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正著,先前給我鬆綁,允許我沐浴的嬤嬤此時一臉怒不可遏地看著我,嚷嚷道“好啊,老身不過轉個身給公主梳妝的功夫你就跑了!叫老身好找!你是看老身對你太過隨和,覺得自己好欺負是吧?來人!捆了她的手腳,丟到披昭殿去!等善軍師發落!”


    我心中一驚,向她的身後看去,這才發現,她的身後還帶了三五個人來!來人二話不說,先是封了我的口,後是綁了手,架起我就往殿內走,邊走還聽見身後的嬤嬤不滿的說道“善軍師還說她是南邊來的女子,孱弱的很,我看孱弱什麽!哪裏孱弱了!再不老實就給我劈暈她!”


    不過顯然,架著我的人並沒有理解嬤嬤這句話的意思,一記手刀落下,直接砍在我的後脖頸,我立馬就看見了滿天繁星,恍惚間,還看見身後的嬤嬤上來作勢打了用手刀砍我的人兩下,責怪道“你這蠢貨!我說的是她不老實你再打她!誰讓你直接就砍了!哎呦……”說著我還感覺到她的手在我的後脖頸上摸了一把,說道“瞧瞧,都砍紅了!小小年紀,怪可憐的!行了,砍都砍了,丟進殿裏去吧!”


    恍惚間,殿裏一片寂靜,我隻覺得腰間被人踢了兩腳,一襲紅衣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邊,我努力睜開眼,一臉生氣,正發著脾氣的十七公主,轉換了神色,好奇的看著我,說道“哎!軒轅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一定是傳信的人看的不準,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氣死我了,誒?你起來,陪我玩去吧!你怎麽把自己又捆起來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終於又無力的合上眼睛,一片漆黑中,百裏的聲音陰森如鬼魅般傳來“你的腿腳跑的倒是快!”


    ——————


    當我再次轉醒,已經換了房間,這房間很是素整,幹淨到空無一物,隻有一張床塌鋪的舒適。一轉頭,就看見了那個這半年來我心中思念又不敢思念的身影,百裏長戈。此刻他正看著麵前的窗子發呆,不知在想著什麽,我就那樣無聲的看著他的背影,忽而頭上傳來一絲痛感,猛的讓我想起,暈過去前見到的十七公主的身影,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看著自己躺在床上的模樣,手腳已經鬆開,我心中篤定百裏並未對我起疑,那麽隻能是……我不敢想象百裏會怎麽對她……一時間,暈倒前的恐懼,對十七公主的歉意,以及這長久以來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如排山倒海而來,轉瞬讓我淚流滿麵!想是我的抽泣聲驚動了百裏,他迴頭審視的看著我,在我的目光接觸到他的那一刻,我哭的更大聲了!他慢慢的走過來,擁我入懷,說道“別怕,我已經杖責了星夜三十大板!給你出氣!聽說玉鳳苑失了火?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我愣了一瞬,心中了然,他定是接到了我之前給他的那封信,出口說道“打得好!打的他屁股開花!”我貪婪的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不肯撒開。


    “大半年未見,你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他說完笑笑看著我,我就那樣仰著頭看著他的樣子,此時的他笑容滿麵,絲毫不是我之前見到的可怖模樣!我因心中擔憂十七公主,開口問道“那個,你看見十七公主了嗎?”


    百裏搬著我的肩膀推開,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我未看見!我還想問你,怎麽會出現在十七的殿裏,怎麽還被捆上的手腳?是怎麽來到皇城中的?”


    百裏的一連串發問,直接讓我無暇顧及十七公主的現狀,隻想著該怎麽開口才能讓百裏相信我,我自然不能說是去找軒轅的路上被善不來抓來的,隨即開口說道“本來就是要來找你的!誰知迷了路,又遇見了你們天威國的軍師,說……說非要抓我來確認什麽,還說等確認完了,叫你娶我!我一聽就跟著來了!誰知進了宮卻不讓我見你,還捆了我的手腳,將我打暈!那個……百裏……你真的要娶我嗎?”


    百裏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我,好似在認真的聽,聽我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他看著我神色一頓,說道“花期,我已和南宮灩陽大婚了!”


    是啊,我自然知道你大婚了,我還在厭火國的皇宮裏看見你兒子了!白白胖胖的!我心中不憤,卻無可奈何,雖然心中早已經勸說自己放下,但既說到此處,也隻能佯裝生氣的打落他的手臂,轉身,不再說話。


    他見我如此,又接著說道“你既然來尋我,我可以向你保證如何?”


    “可你娶都娶了,還向我保證什麽?”我生氣的問。


    “我娶南宮灩陽隻為一個皇位,我保證在我登上皇位後,許你做皇後,可好?”百裏的話傳進我的耳中,卻讓我聽的不太真切,一時間,我也不知道他說的話帶著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可是即便是真心,又能如何呢?我試探的開口問道“那……南宮灩陽如何?”


    “我會休了她,偌大後宮隻你一人!”百裏說完,我轉過頭看著他,他的麵上帶著幾許深情,仍讓我分不清真假。


    “好!”我笑嘻嘻的看著他,一如從前在荊沙江時粘著他的天真爛漫模樣。


    他見我笑了,好似長舒了一口氣,恰好此時,屋門外一個婢女的聲音響起,百裏出門前笑著看我一眼叫我安心,抬腳出門,我就聽那婢女怯懦糯的開口,說道“太子殿下……剛才長樂宮的人來稟報,說是……皇後娘娘的屍體發生了怪事……”


    他們兩個越走越遠,我卻突然想起,從薑皇後宮裏出來前,薑皇後死去後那具重返青春的睡顏,我慢慢的抬起手,摸在自己的頭上的傷,一縷淡紫色的光芒淡淡注入,可是頭痛並沒有緩解,起身拿起鏡子照了照,頭上的傷仍在!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醫者不能自醫麽……桌案上兩條之前捆住我的金繩明晃晃的躺在那裏,我思慮了一番,將它揣入懷中。


    屋門外這時又傳來兩個宮女的對話聲“誒?你聽說沒有!十七公主死了!”


    咣當,我手中的銅鏡落地,“死了……”我不敢置信的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銅鏡,想要去撿,卻見我一雙伸出去的手滿是鮮血,讓我瞬間跪地作嘔!腦海裏已經瞬間炸裂,變成了一團漿糊。


    淚水婆娑之間,善不來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說著什麽,我已經聽不清楚,大抵是問我怎麽在這,怎麽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我怒目瞪著他!“都怨你!如果你不抓我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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